《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3、三四一、酸味十足的久别重逢

　　星寰抬起脸来，隔着司马师与我四目相对，微微一笑的瞬间，我不顾场合地跳了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眼眶霎时间盈满了泪水。我看得到司马师脸上无法掩饰的惊讶，也看到司马昭呆愣得有些傻气的面孔。可是握住星寰微凉的双手，我什么也顾不得了，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星先生……怎么是你！果真是你么？果真是你？”

　　我心潮澎湃语无伦次。是啊，自从去年江陵一别，转眼间已经整整一年了！他音讯全无，一点消息都没传给我。除了在邙山那次离奇的梦中相见，我再没有见过他一眼。思念他的心思被我压抑在内心的最深处。我是思念他的，但我觉得这种思念对不起他，更对不起曹叡，所以硬生生地遏制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过于依赖他，他不是可以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更不是我应该倾注思念之人。然而当他如此突然地现身在我眼前，我忽然发现我对他的思念，竟然是如此强烈，以至令我当场失态。

　　星寰的笑容仍是一成不变的悠远淡漠，脚步不停，飞快地在我耳边送了一句话：“公子如此动情，小王爷怕是不悦。”

　　我一愣神，他已轻轻抹开我的手，微微一笑作为示意，与我擦肩而过，径直走到曹叡面前行礼道：“方士星寰，见过平原王殿下。”

　　我回身，正对上曹叡投注过来的视线。他没有看星寰，而是在看我，原本平静的脸色明显气得发青，眉宇间拧了一个结，眼中写满质疑。可能仅仅是碍于司马父子三人在场，他才保持了身为一个皇子应有的体面，没有当场发作。饶是如此，星寰跪在他面前行礼，他还是看也不看，眼睛盯着我，双手在身侧暗暗地捏着拳。

　　过了许久，久到气氛已经极为不自然，曹叡才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扫了星寰一眼，低声说了句：“先生免礼。”

　　星寰抬起头来，神色自若，对着曹叡微微一笑：“江陵一别经年，见王爷气色不错，想必别来无恙。”

　　曹叡咬了咬嘴唇，迅速调整情绪，道：“江陵之事，记忆犹新。先生对曹叡有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未曾忘记……”

　　他把话说得意犹未尽，临了还刻意瞥了我一眼。我惭愧不已。我听出他的意思了，星寰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听不出来。曹叡是真把星寰当成我劈腿的对象了，回头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司马懿适时开口救场，道：“想不到王爷和给事中与这位先生竟有如此渊源？不知是不是司马懿能够知道的？”

　　我没来得及开口，曹叡一转头看向司马懿，昂然道：“并非什么需要避讳之事。这位先生与夏侯给事中熟识，又精通医术，去岁南征之时一直跟在军中。夜袭刘备连营那夜，中军大营遭到蛮族军队偷袭，这位先生在乱军之中救了本王一命。”

　　司马懿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曹叡又问星寰：“先生的伤如今可是好了？当时先生执意离去，叔权不知有多么不放心，险些就要跟了先生去呢！”

　　我心里暗暗叫苦。曹叡很少这样，很少说出与场合不符的话，但他真的生气起来也是要命。当时我确实担心星寰，但我从未说过要一块离去的话，更没有半点这个念头。我自己比谁都清楚，我根本不可能跟星寰一起走，我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他这话说得这么酸，就算司马师和司马昭听不懂，难道司马懿也听不懂么？

　　见多识广的司马懿面不改色，轻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先生所言不虚，三位的渊源又远在司马懿料想之上，叙旧便暂且搁一搁，先谈正事吧。情势紧急，争分夺秒，叙旧不急于一时。”

　　我赶紧道：“司马大人所言极是。”

　　曹叡点了下头，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从星寰身上移开。他好像一直没想起来自己之前跟着秦朗还有我去过一次星寰隐居的山中，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倒是南征过程中耳闻目睹，一直对我和星寰的关系心存疑虑。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说白了是我的问题。尽管身体百分之百地忠诚，但心理上，我对星寰的眷恋到底算不算一种精神出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司马懿说得对，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更不是谈论感情问题的时候。

　　我重新坐下，司马懿吩咐司马师带司马昭出去，让两个儿子回避。我看曹叡一副不想说话更不想跟星寰说话的模样，只好开口问道：“星先生从何而来？如何来到司马大人府上？”

　　星寰娓娓道：“虽说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予还是多说几句。自从去年江陵与王爷和给事中道别，予办妥了私事，便一直潜居江东。近日听闻魏帝亲征宛城，予夜观天象，获知事有不吉，便动身前往宛城求见。予昔年在邺城时，便与魏帝相识，陛下对予颇为敬重，因而得知陛下有事，予不能袖手旁观。——这些事，昨夜已经对司马大人说过了。”

　　司马懿点头道：“话虽如此，昔年在邺城，司马懿与陛下也称得上亲密无间，却不曾知晓有先生这样一号人物，因而难免存疑。”

　　我看了看司马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话却隐隐有一点酸味。联想到我对他与曹丕之间隐秘关系的猜测，司马大人表面上虽然稳如泰山，心里到底什么感想就很难说了。

　　星寰续道：“予在宛城面见陛下之后，与陛下密谈，这才得知陛下并非对事变毫无准备。因而予建议陛下将计就计，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曹叡一听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对星寰的排斥，追问道：“此言何意？父皇如今尚在人世吗？”

　　星寰坚决而缓慢地点了点头：“陛下并未染上疫病，而是遇刺受伤。所幸伤势不重，性命无碍，如今正在秘密赶回京师的路上！”

　　话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长舒一口气，跌坐在自己脚踝上，感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曹叡的表情也经历了先惊后喜的变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脱口而出：“太好了……”不动声色的司马懿将我们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曹叡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吗？空口白话，万一有假……”

　　无条件相信星寰的我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曹叡一问，我才意识到这是理所当然应该首先怀疑的问题，下意识地看了看司马懿。以他的老练，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果然司马懿代替星寰答道：“我昨日已经查验过了。这位先生带来了陛下亲笔书写的手谕，臣已验看无误，王爷尽管放心就是。”

　　曹叡对司马懿道：“侍中大人常年在父皇身边，对于父皇的笔迹想必不会认错。既然大人如此说，本王自然放心。”

　　他又转向星寰：“父皇的伤势究竟如何，先生可否详细告知？父皇是否知道京城目前的情势？”

　　星寰微笑道：“陛下当然一清二楚，这也是陛下为何严令封锁消息的原因。”

　　他告诉我们，他赶到宛城是在二十天前。当时曹丕刚刚经历过一次组织周密的暗杀行动，身边的护卫死伤不少，他本人也受了伤。宛城虽然没有疫病，但却出现了熟知内部情况的行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态。曹丕在惊魂未定之余震怒无比，下令彻底调查。驻守宛城的裨将军许仪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对于抓到的几个活口只有严刑逼供，接连将两名刺客拷打致死也没问出情报来。恰好在这个时候星寰来了。他用他的方式从还活着的一个俘虏口中问出了真相——这是一场出乎曹丕预料的阴谋。

　　曹丕或许对幕后主谋的名字深感意外，但在京城亲身经历的我们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件事幕后最大的策划者就是曹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任城王曹彰。但他一个被禁锢在封国的亲王是做不出这种安排的，他甚至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封国领地。他有共谋者，他的共谋者同样是个叫人意外的人、镇东将军臧霸。臧霸是曹操时代的宿将，常年统领青州兵，在地方上称雄多年。由他负责在前线安排针对曹丕本人的阴谋，事成之后通知曹彰，后者进京联合太后一起拥立新帝，双方共同掌握辅政大权。

　　“问出口供之后，陛下便决定将计就计，故意将遇刺身亡的消息散播到臧霸的军营中，同时秘密召见征东大将军曹休，命他全权负责宛城前线对吴作战之事。至于陛下本人，伤势虽然不甚严重，也需注意养护，避免过度劳累。予自告奋勇，愿为陛下充当‘先登’，因而日夜兼程，先行赶回京师，将陛下的手谕带给司马大人，及早安排。”

　　真相大白，我恍然大悟，对于星寰如此主动地帮助曹丕感到有些不解。这么积极似乎不是他的风格了。然而心里念头一转，最为担心的却是曹彰。他这场政变的发动若是建立在对曹丕生死的误解之上，既然曹丕没有死，还从刺客的口中问出了情报，这场精心谋划的阴谋只怕注定失败。现在的曹彰，应该不知道曹丕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吧？等到失败之后，曹丕还会容许这个弟弟活命吗？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把对曹彰命运的关怀甩到一旁。虽然同情他的境遇，若是他真的谋权篡位成功，我和曹叡就该遭殃了。不该我关心的，我还是不要关心了。

　　曹叡又问星寰和司马懿：“不知父皇如何安排？在父皇回来之前，若是皇叔一意孤行，非要另立新君，该如何是好？”

　　司马懿淡淡道：“王爷以为太常为何反复强调星象不利，一再拖延？”

　　曹叡反问：“莫非是司马侍中暗中与太常商议？”

　　“于理不合之事，即便不用商议，也会恪守职责，竭力劝诫，此乃人臣的本分。”

　　曹叡微微点头：“本王明白了。”

　　“王爷无需担心，暂时就请在臣的府上歇息。此刻返回王府过于冒险。隐忍几日，必然尘埃落定。”

　　曹叡稍加考虑便同意了：“唯有如此。有劳司马侍中。”

　　司马懿行了一礼，又对我道：“夏侯给事中也要暂时住下了。”

　　我急忙行礼：“多谢司马大人。只是下官还想知道我兄长夏侯霸的近况。为何统率禁军的权力交由中护军代为执行？我兄长到底出了何事？不弄个清楚，下官无法安心躲在府上。”

　　司马懿想了想道：“禁军确实是个大问题。这样吧，给事中稍作休息，我叫人准备衣服拿来替换，让师儿陪你走一趟北军营，看看究竟什么情况。这样如何？”

　　“多谢司马侍中！如此甚好！”

　　“予也同去。”星寰忽然道，“北军营的情况，予也想亲眼确认一下。”

　　我大喜：“太好了！先生同去，我心里踏实多了！”

　　话说完，我忽然想起曹叡，下意识地确认他的反应。他神色冷淡，瞥了我一眼，忽然站起身来：“既然已经商定，就请司马侍中安排人手，带本王去休息吧。彻夜未眠一番折腾，本王早已累了。”

　　司马懿跟着起身道：“臣这就去安排，王爷可在此稍候。”

　　曹叡一反常态地回答：“不用，本王随你同去。”

　　“……那请王爷先随臣去休息。”司马懿说完又对我道，“给事中的衣服，我也顺便叫人拿来。”

　　我见曹叡一眼都不看我就要跟着司马懿走，知道他是在生气，急忙跳起来：“等等！你、你累了吗？身体要不要紧？”

　　当着司马懿的面，这两句话说出口感觉气氛怪异。然而曹叡冷冷地回答：“给事中不必担心，本王先去休息了。”

　　说完，他甚至不管司马懿，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的视线掠过尴尬的我和依旧坐着的星寰，转身追上了曹叡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