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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细柳新蒲为谁绿 ...

  •   次日上午,兰乔和王摄影同去火车站坐下午班次的蓝钢列车返回上海。待坐上火轮车,王摄影便道:“纪少也真是的,两整日不见人影,来不及向他本人道谢和辞行,倒显得我们无礼了。”兰乔头上脖上系着一方雪白纱巾,露出小小一张脸儿不及巴掌大,脸色竟比那雪色尤白,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呆呆地望着窗外,浑似没有听到他讲话。
      王摄影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道她和纪少闹了别扭,是小儿女的情怀,便不再言话。火轮车摇摇晃晃如酒醉般,他们只买到普通客票,鼻中异种气味混杂,耳旁喧哗不胜其扰,深感辛苦。兰乔便倚着窗子,任凛冽的风吹透白纱巾,生生地渗到肌肤里去。她茫然望着越抛越远的南京,抬手轻抚脖颈处的深痕,心中依旧被两日来困扰不休的念头纠缠着。他与孙凤鸣感情深笃,这一次的京城刺蒋看情形只怕就是他谋划的,如此生生地被自己扰乱,累那义士功不成身未退,所以会将皮带勒到她晕厥,想是恨到了极深处,可为什么偏偏不加点气力将她勒死呢?此一去天遥地远,只怕是此生再不能相见了。
      蓝钢车摇晃了五个多小时,开进上海站时已暮色向晚。兰乔与王摄影下了火车,各自返家。兰乔返回枫林桥的寓所时天已大黑,她累极倦极,走下黄包车,忽见两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一人替她交了黄包车的钱,另一人躬了身子,低低地说:“施小姐,老板正在楼上等你。”兰乔抬头望见阴暗的一幢石库门的建筑唯有小二楼里映着一团小小的光芒。她此时心力交瘁,便无惊无喜,只垂了头走进门去。
      二楼上,戴雨农见她进门来,长脸上泛起了笑,眉显得更宽,迎上来挽了她的肩,说:“兰乔,你这次立了大功,委员长已决定颁发一枚青天白日勋章给你,奖励你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提供的情报。”兰乔笑而不言,越发觉得荒唐。猜不透自己这是怎么了?怎的在这乱世里走着走着,竟成了国民党的功臣了?
      戴雨农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竟不放下,指尖着力,仿佛她因着这功劳可以有幸得到他的亲近般。她心里透着烦,脸上却敷衍地笑,抬手推开了他的手臂,寻了红木椅子坐了。戴雨农许是从未被拒绝过,便是一僵,笑容随即敛起。两人尴尬地一坐一立,那空气顿时仿佛凝结了般。兰乔倦极累极,身子空空荡荡地仿佛随时会飘浮起来,便由着性子,敛了眉头不看他,第一次对他连曲意奉迎都不肯。
      “你是如何得到有人暗杀蒋委员长的情报?”戴雨农问。
      兰乔心中苦笑,情报?对于她这个来自未来的魂魄,那只是书上的一段历史而矣。
      “我,猜的,当时觉得气氛不对劲儿,觉得有事会发生。”
      戴雨农怔了怔,忽地眯起眼睛来看她:“你在为谁掩饰?”
      “没有。这一次绝对是女人的直觉。您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她依旧由着性子说着,浑不知自己已犯下了天大的错误。戴雨农眯着眼睛盯紧了她,过了好一会儿,忽地一下子欺近了她的身体,把她逼得紧贴在椅子的靠背上。她颈上的轻罗白纱触到了他的脸上,滑过凛凛的凉意。他那么近地盯着她看,看着她莹玉般的脸颊,眼中恍若也蒙上了一层白纱,低低地,他用一种低喃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救了你一命。从地牢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她感到皮肤被刀锋划过,心若擂鼓一般,聪明地一言不发。
      “我喜欢会杀人的女人。如果她长着你这样美丽的容颜,我十有八九会迷恋的。”
      她屏息看着他,眼瞳一瞬不瞬,大得象两泓深幽的井,井口飘浮着无奈而哀怨的清光。
      “施兰乔,你是因为谁在拒绝我?”他低低地喃着,头更近地迫近了她,嘴唇已碰到她的白纱颈巾上。她无措地颤抖着,他便慢慢地伸出手指来想要解下将她重重包裹的白纱。她只觉得脑中白光一闪,不行,她不能让他看到她颈上的伤痕,于是她飞快地伸出手,再一次将他推开。戴雨农不能想象她居然敢再次拒绝他,脚下不稳,退了数步才站住。他只冷冷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能够得到戴老板垂青是此生之福,但是兰乔是蒲柳之身,不敢高攀。”她也站起来,有些恐惧地望着对面这位颜面全无的男人。
      “蒲柳之身。”戴雨农哼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她,眼瞳仿佛在一瞬间缩成一个小点。他再不言语,转身离开。

      兰乔并不知道,那晚上在她拒绝这个全中国最大的特务头子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被他的领头上司委员长给予了有生以来最严厉的训斥,因为虽然他及时的情报救了他一命,可是整个南京政府都在一边嘲笑他一边猜测刺客本是他派去的,汪氏的妻子更是冲进了他的办公室当众向他发难。
      戴雨农为追查此事已三天没有合眼,他忠诚地聆听了蒋校长对他的失职之责,然后回到特务处用同样的话痛骂了自己的手下,然后他就直奔机场,那一刻他心中莫名地想要见到施兰乔,那是他藏在囊中封存着的一抹甜酒,他需要得到她的慰藉。
      可是,他却如同被毒蜂的尾刺刺到了,而且,还连刺了两下。
      三日之后。戴雨家谴手下再次来到枫林桥畔,授给兰乔新的任务,让她以新的身份继续帮他的特务处做事。兰乔看着便衣出示给她的新证件,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戴雨农竟让她在四马路上挂长三堂子的牌,他给她的新名字是:婉君。
      那便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见她竟不叫不恼只是目中有些涣散,竟使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戏成了独脚。他有些尴尬地说:“戴老板的意思……”不想兰乔打断了他的话:“你去回戴老板,他救我一命,我报他恩情,他要我怎样都没关系。”兰乔端坐在客厅的长椅上,背脊僵直,因为拳头攥得太紧,指甲已插入了手心中,渗出丝丝红血。心道大不了一死,想欺侮我胁迫我,断是不行。
      便衣甚觉无趣,就例行公事地说:“你的堂子这两日就会安置好,姆妈丫头都是我们的人,你先住进去,到时候自会有人告诉你如何行事。”
      兰乔已气得浑身颤抖,可她硬是挤了笑,道:“麻烦你给戴老板回话,蒲柳本应随风舞,他这样安排,真是费心了。”
      待那便衣退出宅子,她终于撑不住,泪珠儿成串地从目中滚落,恨得直将牙根都咬出血来。那便衣觉出不妥,一刻也不停地将兰乔的态度都回报给了戴雨农。南京鸡鹅巷里顿时升出一股子寒气,戴雨农如困兽般摔掉了他办公室内所有能摔的东西,然后对手下阴冷地说:“还回我做什么,她想挂牌就随她去。”
      于是特务们不敢待慢,当真在四马路树起了一间名为婉君阁的堂子,然后通知兰乔收拾细软入住。兰乔这两日曾想要逃走,可是枫林桥的宅子被特务们看守得如铁筒般密不透风,想是得到了戴雨农的命令,逼着她服软。她是现代人思想,也曾如张爱玲般细细研究过长三堂子历史,并不以其为奇耻大辱,便收拾了东西,一脸凛然的气势,一步步地走进了四马路的婉君阁。
      四马路上终日喧闹不息,众花国姐妹听说来了新倌人都过来拜访,不想这倌人脾气端的是大,通通地给她们吃了闭门羹。逛堂子的客人们得知来了个艳物,便如蜂子般飞来,却只在外间见了姆妈那张老脸,问道何时出堂会,竟说还没定,便似不做生意般。而这婉君阁气派也大得吓人,房间屋后全是上海滩的泼皮无良,许多青帮门生,虎视眈眈地让人靠近不得。

      *********************

      兰乔自走进这婉君阁就一头跌在了内间的暖衾上一病不起,晕晕沉沉地在床上了躺了大半个月。那一年的十二月来得更显阴寒,有大片的雪花在窗棂上飞舞,屋子里燃着一盆炭火,火苗儿恹恹地冒着淡青色的光芒。这一日早晨,兰乔终于觉得精神了些,张开眼便看到火盆里升起的烟气虚虚浮浮地迷朦了雕花的窗棂背后盈盈的雪。
      守在一旁的姨娘过来拨了拨火,笑着说:“先生身子骨可觉得好些了?”
      她怔怔地不讲话,呆呆地望着炭火苗,不知怎的竟想起高中时上的化学课来,化学老师是新毕业的大学生,一笑脸上透着青涩,比学生还要害羞。他讲物质的可燃性时点燃了讲台桌上的酒精灯,那酒精灯的内焰外焰尤如绢纸上的雨湿的痕迹般清明,也是这般静静地跳跃着,把周遭的一切都莫名地滟开来。
      “戴老板昨天就传话过来,如果婉君先生心里实是觉得为难就讲出来……”
      兰乔身子扭过去,只当没有听到。姨娘便不做声,直拨得那火焰明亮些便站起来。兰乔忽地硬撑起身子,抓住了她的衣襟,骇了那姨娘一跳。
      “你叫我什么?”
      “婉君先生啊。”
      婉君!
      兰乔傻傻地凝望着不远处台几上的一只青花,手儿仿佛僵住了一般,白玉一般地钉在那姨娘淡青色短褂下摆上。
      婉君,可是余婉君?梧州城一间小小的院落里,那女子笑着迎来赫赫有名的暗杀大王,与他同伫于那一抹绝艳的残阳下,两两偎依,然后她推说要为他备置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摇摇地走出门去。那院落里随即纵出了许多军统的特务,用石灰蒙住了男人的双目,然后让他杀死在血一般的夕阳之下。
      命运不可违,如若想要活下去,只怕只有默默承受才是。兰乔这样想着,身子便软了下来,倒在了床榻上。
      “你要是一定要守着自己的理儿,后日便会有人为你引见一位广州来的老板。怎样奉迎,你自己看着办吧。”
      兰乔不答,仿佛不曾听见。

      后日,兰乔早早地起了身,吃罢早点,便坐在镜前用心地打扮了起来。贴了鬓,脑后盘了湘妃髻,斜插了一只绿玉凤尾簪,前发密密地齐至双眉,那挺秀的眉毛如远山般,而双目盈盈,又象明月般远和清,于镜中张望,本是近在咫尺的人儿,因眉眼的盈盈,却又一忽儿去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远远地出了院门,四马路在微熹的暑色中寂静无声,倦意绵长了一条街。昨日里的残雪积在青石板路上,便如昨天晚上的胭脂残香般,正悄然地一方坚硬着一方融化着。一晃儿到了午后,青石板路上遥遥地走来了两个人,那年纪稍长的男子是上海滩青帮的头面人,杜月笙的一位子侄,也姓杜,而另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青色长袍,皮肤粗糙的脸上架了一副眼镜,看起来一派斯文。两人从青衫粉袖的行人中穿过,直走到了布云里一间墙壁雪白的院子前,那位杜家门生持手中扇,虚虚地一指,道:“余兄,我给你提到的那位佳人,就住在这间宅子里。”
      这位余兄微抬头,只见院子门外高挂了一盏碧色的灯笼,冬日里孤伶伶地悬着,上面直书婉君阁三个字。他一笑,目中泛起了一丝清薄傲色。

      姆妈在外间接待了杜老板和他的朋友,满面堆欢,道:“杜老板您可来了,我们先生一早就盼着呢。您二位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请先生出来。”
      杜老板却哈哈一笑,“一切都按规矩来就好。”说着就从口袋中掏出了三块大洋,一枚一枚地排在了桌上。姆妈便说:“杜老板客气,快请吃茶。咱家的茶可是用昨儿的雪融水沏的明前,怎么品都是一个香。”杜老板端起了茶杯呷了口茶,余先生却全然不睬,只盯着内间的门。兰乔正挑帘幕从里间走出来,就似一下子撞到了余先生的眼底里去。她一怔,脚下微一迟缓,余先生却是被这一眼钉在了椅子上,成了木头人一般。兰乔不喜他那种毫不掩饰的羡艳目光,原本想好要对来人虚以委蛇的态度一下子就丢在脑后了。
      余先生一直看着兰乔坐到另一边的雕花长椅上,也不言语,伸手入怀,摸出几块大洋,在桌上排了六枚,一脸的志得意满。兰乔见桌上明晃晃地放了九块大洋,依长三的规矩,今晚上他就要成为入帏之宾,她觉得可笑,心一横,便把一切都抛开去。
      当下走到两人的桌前,伸出绾了碧玉镯的手臂,拢了那一把大洋,顺着窗子全都丢到了窗外边,然后凛然对那二人道:“我虽已是青楼之身,可是脾气却大,今天不舒服,心情也不好,所以这生意我不做了,两位请回。”说着便自顾自地回里间去了。
      所有的人都是一呆。姆妈能言善道,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圆场。不想这位余先生却哈哈大笑,“难得这位姑娘生得好,性子还这样刚烈,我喜欢!她的客人,我是当定了。大洋她给扔了,那定是看不上眼,待明日,我把金山银山给她搬来,自有让她心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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