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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七章 万艳同春(下) ...

  •   花宴春神智流失,眼前渐渐暗下来。朦胧中瞧见完颜错看着自己,他的眼神竟然很是温柔,嘴角微微含笑,那笑容很是苦涩,也很是凄凉,他低声说道:
      “我……从没把你……当、兄、弟……”
      这八个字吐尽了完颜错最后一口生气,他内腑碎肉不住自口中涌出,皮肤骨骼亦寸寸碎裂,声音一字比一字低,似叹似泣,终至不闻。
      似有一把尖刀陡然穿透花宴春心口,冰冷剧痛,他肺里一抽,鲜血无止尽地从口中喷出,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
      刹那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竟不是师妹!竟不是师妹!
      竟不是师妹……
      桃花开了又谢了,一年又一年,他却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知道,小师弟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我从没把你当兄弟”。
      二十年来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那个颈项上挂着长命锁的六岁孩童,眉目如画,脸色却很苍白,紧紧牵着他的手,唤一声“大师兄”。
      十年前,那桃花树下十六岁的少年,白衣鬈发,负手而立,嘴角边似笑非笑,眉梢眼角,也映着淡淡桃红。
      师父面前,小师弟曾说道:“青梅竹马,日夜相伴,他平日里温柔体贴,悉心照顾,绮错并非草木,岂能不动心?”
      那时他以为他说的是师妹,却原来他念着的那人是自己。
      澄玉峰上,小师弟说:“大师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不可食言!”
      原来那时,小师弟就已将生死相许。
      秦淮小舟上,小师弟问他:“若叫你放下家国大业,不管什么宋人金人,却与我一同浪迹天涯,一世逍遥去。你说好不好?”
      原来小师弟既不求江山天下,亦不求报仇雪恨,求的只不过是与他一同浪迹天涯,一世逍遥。
      风雪夜店中,小师弟问他:“但凡我想要的,你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我。你说这话时,可是真心真意?”
      刀剑相对,小师弟说:“我要的就是你这颗心!”
      他以为小师弟是要将他剖心取命,却原来小师弟要的,竟真的只不过是他一颗真心。
      然而直到死,小师弟也终是——求之不得。

      他全身鲜血即将流尽,十年前饮下那错桃花酒的药性也随血而散,他终于记起来,十年前他忘却的那一夜。
      那一夜,推门撞见师妹与小师弟欢好情景,他又惊又怒又是尴尬,甩门而去,小师弟随后追上,他责怪小师弟不该借酒相欺,将师妹女儿清白毁于一旦,小师弟却只是望着他道:“我得不到,只好毁掉,教旁人也别想得到。”
      他大怒之下,便和小师弟动起手来。两人都已醉了,拳脚中既无真力也无招式,像是小儿摔跤耍赖,在地上翻翻滚滚,纠缠了许久。后来他打得累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念在你对师妹一片真心,师父不在,就由我这大师兄作主,你们便择个吉日成婚罢!”
      小师弟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他莫名其妙,笑毕却说:“你以为我要的是师姐?”
      他吃了一惊,翻转身瞧着小师弟,小师弟一双浸墨流光的眼瞳就在极近极近的地方,也静静地瞧着他。
      那时九曲回廊,望云春亭之中,桃花漫天飘洒,纱幔如烟如梦。暗香氤氲间,只见桃花如面,春水横波,已说不清情从何处生,意从何时动。
      从小师父教他的是圣贤书,忠良道,行端坐正,不可有一点差池。他本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为得肩负着国仇家恨,也不得不日日收敛起来。旁的心思,纵使偶尔心动,也如风过无痕,从不知还可那样去想。
      却不知是这一夜喝了太多的酒,还是漫天的桃花太美,教人心迷神醉,忘却了尘俗桎梏,礼教伦常。忽然间,于混沌之中,凿开了他这一窍。
      那一刹那,他胸口就仿佛突然炸开了一般,又是震惊,又是惶惑,又是欢喜不胜,又是柔情横溢。
      于是一地软红烟罗上,揉碎万瓣桃花。
      那时小师弟说:“我只当这是我一人的痴傻念头,永远也求不得的。”
      他指着自己鼻子,笑道:“真正的一个大傻子在这里。这么多年,我真是蠢极了。”
      小师弟还曾说:“若有一天,你我因不得已的缘故分离,甚至不知对方下落……”
      却被他打断,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既已许诺,必守一生。莫说是天各一方,莫说是别离经年,纵生死亦不移!”
      那时明月如梦,清风如歌,说不尽的温柔缱绻,说不尽的情意缠绵。
      小师弟问:“我们这样……你不会后悔么?”
      他与他十指交缠,四目相望,毫不迟疑地道:“我决不后悔。”
      小师弟满面都是欢喜,含笑道:“你不后悔,我也永远不后悔。”

      却后来,一觉醒来,事如春梦,了无痕迹。

      而那苍白倔强的少年,十年来痴心恋慕着他的大师兄,然而那是世不能容的逆常之爱,他害怕大师兄视他不堪不耻,害怕严苛的师父将他驱逐出谷,更不肯折损自己的骄傲,只好将这秘密的爱恋苦苦隐瞒。没想到忽然一夜,如做梦一般,竟能得到大师兄的回应,求得两人心意相通,许定一生一世,当真是如痴如醉,欢喜欲狂。只是到底少年脸薄,因酒后一夕风流,赧颜相对,又因已与金国探子约定,才匆匆离去,只留下十六字,“相对无颜,再会有期。生而多错,唯此不悔”,以此为重逢之约。
      谁知再相见时他的大师兄竟已娶了妻子,翻脸不认当年事,口口声声只说,“我把你当亲兄弟”。

      所以在那求之不得阵中,小师弟才会被一个“痴”字困住,才会反反复复地说:你们骗得我好苦!……你负了我,你以为可以一笔勾销么!
      他恨小师弟忘恩负义恨了七年,却不知那真正负心绝情、始乱终弃之人,正是自己。
      就在小师弟受尽折磨,即将骨碎血尽而亡的时候,心心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那一句——“你不后悔,我也永远不后悔。”
      而他竟还对小师弟说:十年前那一夜,他心中一直很是后悔。他还说,“那是我这一生做下最大的错事。”
      而小师弟是那样怔怔地望着他,凄凉地笑了笑,说——“你终于后悔了……”
      正是他那几句话,将小师弟推入“求之不得”阵中万劫不复的死地。也正是师妹说出了那一夜的真相,解开了小师弟的心结,才使小师弟脱出魔障,反败为胜。
      可那时已迟了。他二人七年来处心积虑要置对方于死地,中间早已隔着了国仇家恨、尸山血海,最终同陷求之不得阵中,已是不死不休。
      更何况,小师弟早已明了,他这一生,就是到死,也求不得大师兄的真心了。
      所以到头来,他还是向他的大师兄下了杀手,师兄弟二人终于还是同归于尽。

      二十余年桃花绮梦,三个人缘孽纠葛,阴差阳错,到今时今刻,才终于彻彻底底地了结了。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桃花谷里那个又骄傲,又狠心的少年,有时候倔强地跟他争强斗胜、不肯服输,可有时候又会温柔缠绵地瞧着他,可那时他却根本不明白。
      这二十年,小师弟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从前没有明白过,也再也没有机会向小师弟问个清楚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师弟夜夜点一盏孤灯,弹一曲没有第三叠的桃夭。他永远不会知道,小师弟在醉后温柔地抚摸着许许多多女子的肩头——他便是自那儿一剑砍断了他手臂——柔声问她们“痛不痛?我伤了你的心。你一定很痛。”他也永远没法回应小师弟的问题——你若真将我当兄弟,那一夜却为何要与我……
      他也不会知道,小师弟临死前最后一问,是问他——若我不是金国王子,你也不是宋朝忠良后代,你肯不肯和我去浪迹天涯,一世相伴?

      是了,小师弟就站在那株桃花树下等着他呢,等着他和他去浪迹天涯,一世相伴。
      桃花谷的桃花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满山满谷开得那么灿烂,桃花瓣儿片片落在小师弟的肩头与发间,将他的脸也映得晕红。
      小师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动人情意。
      花宴春的指尖最后地颤了一颤,像是要向虚空中的幻象伸出手去。他轻声说,“小师弟,瞧这桃花多美啊……”

      风雪不止,长夜寂寂。唯有瞎子老琴师的二胡兀自咿呀,那苍老的嗓子在凄凄地唱——
      苔深花残啊——燕儿失伴,
      空余西风啊——满袖是寒。
      当时年少啊——负了多情,
      纵使泪尽啊——不能够还。

      当时年少啊……负了多情……
      纵使泪尽啊……不能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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