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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七章 万艳同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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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错浑身一震,似乎这才从迷梦中惊醒。他心中实是记挂着一件事情,如今万事皆了,阵破局收,他到底是赢了。生平唯一劲敌已中了绝命的招数,顷刻之间便要断气,然而那件事情他记挂了整整十年,若再不问个明白,便永远也没机会了。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口说道:“大师兄,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花宴春缓缓软倒在地,眼神涣散,已在弥留之际,却还是听见了完颜错这句话,声音极微弱地道:“什……”却是连说第二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
完颜错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一双眼却只是紧紧地瞧着花宴春,道:“若我不是金国王子、你也不是……”
谁知他一个“是”字话音刚落,花宴春忽然全身弹起,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身子一歪,压倒在桃颜身上,竟已断气了。
完颜错呆呆地等了一会,等不到花宴春的回答,却见花宴春七窍流血,脸色铁青,胸口毫无起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胸骨全已断碎,这才知道,大师兄是真的死了。
他怔怔地瞧着花宴春的尸体,仿佛还不敢相信似的,心底一片茫然。
他压在心底十多年的那一问,终究是没有得到答案,也再不会知道大师兄是会点头还是摇头了。
小店里温暖的火光明晃晃地照到他身上,他身上因阵中幻境而生的各处皮开肉绽、骨碎筋断之伤都已消失无踪,他知道这是“求之不得”阵得了人命与骨血为祭,已全然消散失效了。
面前师姐的尸体靠在大师兄怀里,大师兄的尸体斜倒在师姐身上,相依相偎,两人面上都带着极浅的笑意,似是情深不渝,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这两人是他生平的至亲至爱,本可以好好地做一对神仙眷侣,却被他强行插足,横刀夺爱,毁了他们姻缘,毁了他们一生,到今天,还断送了他们性命。
一个是他从少年时便痴心而绝望地爱慕着的人,一个是他从懵懂时也已真心挚意地眷恋着的亲人。
她为他做的衣服鞋袜,他为他誊写的入门剑法,虽然早已用不上了,他却都一直珍藏于王府桃园,除了师姐,谁也不许碰。他斥十万两白银修的桃园,和当年的桃谷,一草一木都没半点分别。可那又如何?他布局杀大师兄,已布了七年,师姐不过是大局中一枚棋子,连他那未出世便已死去的孩子也如是。
师姐为了偷取《兵卷》,对他虚与委蛇,心中从没爱过他,他清楚得很,早已设计下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连环圈套。她犹以为他不知她为了大师兄竟以真换假,却不知连她偷偷抄录带出的“真”兵卷,也是假的,送到宋朝皇帝的手上,便正中了他的计。
那一句“大师兄,我好冷”,自然也是假的。他一听见师姐说出十年前那一夜真相,便已破出迷阵,人犹在半死不活间,脑中却已瞬间计较出绝命的手段,只这么一句话,六个字,便断送了大师兄和师姐两人的性命。他本不想杀师姐,但当时情势,为了能杀大师兄,他什么都顾不及了。
连这两人都能杀,天底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
从此——翻天覆地、掀腥风血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再无可以阻他之人。
万里江山,锦绣中原,都已如探囊取物。
只是……他生平那唯一一桩苦求不得之事,却是此生此世,永远也——求之不得了。
纵然来日君临天下,那九五至尊的金殿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纵然俯瞰众生,到底是高处不胜寒……
完颜错也不顾疗伤止血,却咬紧牙关,向前膝行了一步,伸出双臂,慢慢俯下身去。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想要将痴恋了多年的人拥入怀中。
他苦苦求了一世,要的不过是,一点儿真心,一点儿温暖。
却终是求不得一颗真心,只留得一具冰冷的尸体……
忽然间,胸口轻轻地痛了一痛。他似乎听见极轻微的“咔嚓”声响,那是——他自己心碎的声音。
一朝春尽时,两不相见日。自此后……江南桃花远,黄泉幽梦寒。
花宴春与完颜错四目相交,只见他面上震惊之色转瞬消散,神情却变得颇为古怪,有几分讥讽,几分凄迷,又有几分释然,口唇微微颤动,似乎是想说:大师兄,我终于是死在你手里。
只是他开不得口,他中的这一招“一朝春尽”的力道足足是他和花宴春两人全力相加,若一开口,怕是立刻要连心肝都一并吐出来。
花宴春勉强聚着最后一口真气,轻声道:“万艳同春。”四字出口,他也真气立散,口中鲜血喷射,颓然软倒。
而完颜错一双眼眸中,却竟猛地放出极明亮的光芒。他明明已是将死之人,惨白的脸上却忽现出桃花般的绮色红晕,仿佛欢喜之极,不能自禁,竟有种病态而诡异的绮丽。花宴春回以一笑,目光欣悦,神色也甚是温柔,在这绝命之时,两人心意相通,他知道小师弟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阻止师父传他第十三式的苦心。
不错,他方才所用的就是那威力无双、一击必杀的第十三式,“万艳同春”。
——那第十三式,并无任何招式,而竟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心法。
桃谷本就有过度损耗自身、凝聚一时暴发力的心法,这“万艳同春”便是将这种心法发挥到了极致,只到了必死之时才使用,哪怕是心脏停跳、喉头绞断、头骨碎裂,也能叫你回魂片刻。中了敌人绝命的招数后,便即进入假死状态,而暗中迸断全身经脉、燃尽一腔热血,爆发出数倍于己身的真力,在敌人放松戒备时一击而中,甚至还可将己身当作火药炸弹一般射出,凭敌人隔得多远,也要一同灰飞烟灭。名字虽美,其实却是逼不得已时,怀着满腔悲愤、断魂绝命的招式。一旦使出,经脉崩裂,骨肉迸破,鲜血飞溅,双双死无全尸。
当年花宴春对师父说道:“这同归于尽的招数,弟子一人学便够了。若真到了必死的境地,弟子便一人冲在前面,与敌人同归于尽,必要叫小师弟平安逃脱,来日再为弟子报仇。再有,弟子更怕的是,小师弟性子偏执傲气,若学了这一式,即便未必到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刻,却万一为了一股傲气所激,便将这一式使出,岂不是轻易丢了性命?因此弟子以为,这第十三式便不要传授给小师弟了。”
从前,他是一心将生死相拼的危险揽给自己,将活路留给小师弟。
又怎么想得到,这一式万艳同春,最后竟用在了小师弟身上。
花宴春知道完颜错在自己临死前方肯问出的那个问题,必然是他心中看重已极的,便故意在他一言未尽时运功截断气息,令得他怔仲无措,失落不安,而他心防最弱之时,正是花宴春一击而中的最佳机会。
完颜错算计了花宴春一条命,花宴春也算计了完颜错一条命,这师兄弟二人终于扯平了。
说什么霸业雄心,青史英名,还不是黄粱一梦,都如烟消云散去。
他师兄妹三人,到头来尽数殒命于这求之不得阵中,正应了那时师父教他们一同发下的毒誓:
“弟子花宴春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于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师妹、小师弟与我三人一同死于求之不得阵中。”
“弟子桃颜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于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大师兄、小师弟与我三人一同死于求之不得阵中。”
“弟子方绮错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于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大师兄、师姐与我三人一同死于求之不得阵中。”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尽付一抔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