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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断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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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格外酷热的夏天,黄色的尘土令所有人无精打采,橄榄树们垂头丧气。伤口的血很难凝结,那些贪婪而嚣张的苍蝇们则更难赶走。
地牢里拖动铁链的躁动声响已经消失了很久,那个形销骨立的囚徒现如今蜷缩在角落,他的须发蓬乱纠结,仍然遮不住脸上坚毅的神情,然而这坚毅中有深深的仇恨。
“你的金子都去哪儿了,阁下?”守卫千篇一律的嘲讽从走廊传过来,“拿金子出来,喂,拿一屋子出来,明天你哪儿还用上什么断头台啊,直接去王宫赴宴,多简单!”
囚徒一声不吭,仿佛已经死了。
“我说——”不依不饶,无限拉长的不依不饶,“就算是——”
“喀拉”
一声骨节断裂的清响,一阵松垮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的闷响。那个囚徒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等他吃力地翻过身半坐起起来时,已经有一个瘦高的黑色影子站在他对面,在逆光的阴影里。
他戴着兜帽,看不到脸,但盯着那囚徒的贪婪目光从兜帽下直射出来,在布满灰尘的阳光中灼灼发热。
“您——您把一切都办妥了?”
那囚徒干涸的嘴唇由于激动颤抖起来。
“的确,如最开始说的,你将借我你的力量,我将奉还给你永远的自由。”
囚徒发出奇怪的似哭似笑的声音,拖着有气无力的身子向影子那边靠。
“我就知道——您是这么——如此的——我知道——”
“不过,”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打断了他,“我想在永远的自由的定义上,我们会稍稍有点分歧。”
囚徒瞪大了他早已失去光彩的褐绿色眼睛,舌头因为恐惧打了结。
1588年,英吉利海峡。
清晨的薄雾没能给海面增添什么宁静神秘的气息,桅杆倒下时的呻吟,在隐秘的地方不断地传来。
阿尔瓦雷斯神父不在意甲板上关于要弃置多少条船和如何“干翻”英国人小巧玲珑的战舰的会议,他只希望在这个紧张时刻没有人看到他,让他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向天主祈求他们的好运。
他一边念叨着旁人听不清的祷词,跌跌撞撞地推开低矮潮湿的舱门。阿尔瓦雷斯神父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若非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如此之重,他本不必在这里忍受酸面包、硬的要命的床、火药味与枪声,最要命的是,去面对所有失败的可能。
他把手放在汗涔涔的额头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本来就狭窄的舱室里多了一个男人,个子高的都快顶到天花板了,一头半长的金发十分耀眼,身着宽大的银色袍子,一只仿佛已经枯死的长手从袖子下面伸出来,正拿着一根弯曲的小木棍指着他。
阿尔瓦雷斯神父的手从额头滑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在背后的那只手慌不择路地去摸门闩,他看见那根小木棍抖了一下,咔哒一声,门一定是从外面锁上了。
“你——”神父艰难地吐出一些音节,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平生还能有此种霉运,“你是——你是那种——”
“它在哪儿?”
灰袍里的人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开了口,有外国人的口音。
“英国人——英国人!这儿——”
在呼喊声引起任何人注意之前,那根小木棍在空中抖了一下,某种神秘的力量就把他的舌头粘到了上颚上,紧接着他的骨头和肌肉都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内脏抽搐着,他却叫不出声。神父倒在地上,扭曲成难看的一团。
金发的巫师欣赏了一会儿钻心咒的绝妙效果,才解除了禁言咒。
“它在哪儿?”
神父呻/吟着,双手在脸颊上抓出了血痕,他的头要爆炸了,但他拒绝回答问题。而巫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失意的双眼,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嘴能吐露答案,而是在探求他的精神和记忆。
答案似乎进行了一番抵抗才跌跌撞撞地进入他的眼中,小木棍又挥了一下,神父仿佛在模糊中看见一道绿光,接着一切痛楚都消失了。
巫师不慌不忙地走到神父的床边,西班牙人败局已定,他拿起了那本又大又厚的祈祷书,用魔杖将书中夹着的那把小银钥匙引了出来,一个被纸包了好多层的、看上去像是个盒子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从床底滑到了他脚边,又颤颤巍巍地飘到了他手边,他像抓住猎犬叼回的兔子那样,把它举起来,把手伸向包着它的纸。
“嘶啦”
歇洛克福尔摩斯撕开金色的包装纸,打开那个沉甸甸的圣诞礼物盒子,脸上的兴奋在一秒钟内变成了失望和难以置信的混合物。
“一本旧的掉渣的《巫师法典》?”他冲餐厅喊着。“迈克罗夫特!一本《巫师法典》——你是认真的吗?”
“那是十六世纪的藏品。”餐厅里飘来一句,接着是杯盘相碰的叮当声,“你不吃早餐了吗,歇洛克?”
“不,谢谢。留给你‘亲爱的乔治’吧,”歇洛克刚拆开雷斯垂德送的淡蓝色盒子,里面是一套飞行护具,被当成小孩子的事实让他更用力地回击,“华生在哪儿?”
“是华生教授——谢谢,雷斯垂德。”
“哪儿?”
“他在温室,歇利,”老福尔摩斯夫人平淡的声音从餐厅传出来,“如果你愿意去帮忙,戴好你的围巾。不要对你的哥哥大喊大叫。”
“好吧,妈妈。”
歇洛克挥了挥魔杖,那本巨大的法典带着头、那一堆护具和没拆开的小盒子排成零零落落的一队向三楼飘去。他花了一分钟整齐地戴好围巾,抓起壁炉边的一把扫帚,深呼吸了一下之后笔直地从圣诞树旁边掠过,穿过大厅,从餐桌上呼啸而过,冲出二楼的窗户,俯冲向后院的温室——还顺手抓走了迈克罗夫特的苹果派。
华生带着粘满泥土的厚手套从温室的另一头向他打招呼,空气里飘着一股甜腻腻的味道。
“圣诞快乐,福尔摩斯。噢——这睡衣看上去真棒。”
“圣诞快乐,华生。”福尔摩斯慢慢向他飞过去,“你觉得迈克罗夫特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你哥哥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华生有点摸不到头脑。
“如果你不希望他往你怎么努力都没法尊敬的方向发展,把这个苹果派吃了吧。”
华生露齿一笑:“要茶吗?”
“再好不过。”
华生动作舒展地扬了扬魔杖,一个大圆木墩似的东西慢吞吞地飘了过来担任起茶几的要职,福尔摩斯舒服地倚进一株闪闪发光的、像大型猪笼草与睡莲杂交出来的多肉植物里,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叶片,看华生把很多的牛奶加进茶里,咬了一口他那一半苹果派。
“你父亲,福尔摩斯,”华生把他脏兮兮的手套挪到一边,“收集了相当多的品种,有的甚至非常稀有。”
“所以他需要去阿尔巴尼亚找一种据说连龙都能毒死的球茎而不能回来过圣诞的时候,妈妈泰然处之。”
“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认真的,”华生执拗地决定无视福尔摩斯的揶揄,“有的可以制成非常好的烧伤药,甚至能治疗龙的吐息造成的烧伤。有的在完全生长后能够成为足够有力的守卫植物,有的——”
“华生,”福尔摩斯放下他的茶杯,“我们已经赢了,而且还没开战。”
两个人像给对方施了个禁言咒一样停了几秒钟,福尔摩斯心里清楚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好好过一个圣诞而已,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放在写字台最右边的魔药笔记。
“而且,嗯——”华生试图补救僵局,“你母亲把它们照顾得这么好。”
“哦,不是妈妈。是德尔塔,你没看到它?德尔塔去哪儿了呢?”
“德尔塔?”
“对,德尔塔——哦,德尔塔!”
一对大耳朵从福尔摩斯膝盖前冒了出来,一个胖乎乎、神情慌张、絮絮叨叨的绿色家养小精灵出现在树墩前面,还端着一大杯茶。
“德尔塔听见歇洛克少爷询问它的去向!德尔塔向歇洛克少爷和他血统神秘的朋友问好!德尔塔刚目睹了一场战争!德尔塔看见神经质的贝塔为给迈克罗夫特少爷端了太多的甜食而哭泣,伽马指责它是多愁善感的小耗子,阿尔法板着脸去收拾扫帚间了,德尔塔想给贝塔端杯药草茶,伽马指责德尔塔是……”
“哦好了,够了,德尔塔,够了,”福尔摩斯沉痛地打断它,“把茶给贝塔吧,告诉它就算迈克罗夫特胖成一只三角犀牛妈妈也不会赶它走的,让我把早饭吃完。”
德尔塔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噗地一声消失了。
“你家有四个家养小精灵?”华生从茶杯后面看着他。
“唔,是啊。”
福尔摩斯有点不太自在地喝了一大口茶,这也许有点太奢侈?谁知道,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情,只要有谁在他睡之前点好壁炉,起床之后有饭吃就行。
华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飞快地眨眨眼。
“每一个都为你哥哥的体重担忧吗?”
“不,”福尔摩斯努力地装出一幅充满戏剧色彩的闷闷不乐之态,“不光体重,还有龋齿呢。”
这是福尔摩斯最惬意的圣诞假期:午饭后是巫师棋,他今天把骑士用的得心应手,屡屡把华生逼入绝境,而迈克罗夫特在壁炉旁慢吞吞地谈论着一些有关代表团和茶叶之类的无聊东西,没有来帮助任何一方反败为胜。他们去给那个呼哧带喘的小食尸鬼喂了食,它一直躺在地穴里哼哼,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晚饭后所有人去撞球间好好玩了一场,他挥舞魔杖控制球的节奏恰到好处,雷斯垂德没能分出心来叫他“小家伙”。
临睡前他抱着一本《毒药还是救命药:剂量的艺术》靠在客厅的扶手椅里,他哥哥拿着一摞报告和他的“搭档”上楼去了,华生在他旁边擦洗着一些小零碎,妈妈仍然悄无声息地待在屋子里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着,(我们一家都是纯而又纯的拉文克劳,这简直没救,福尔摩斯自嘲地想着。)但此刻,他觉得生活还算美好。
两种材料的配比倒置的结果,举例,小提示,所提到的药剂的必要注意——必要注意,这个词在他眼前盘旋,副标题的加粗大写字母,他抬起头盯着炉火,有点困了,不是吗——那是什么?
他的确有些疲乏,但还没到做梦的地步,一个小小的、轻盈的绿色物体从炉火中飞了出来。他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啪地一声合上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抓住了它。
一个草绿色的纸飞机在他手里扭动着,好像在逃脱一个歹徒的掌控似的,他费了点力气把它展开,上面草草地写着一行字,像是临时写就的。
“斯卡珀家的那件东西被拿走了,用我们都不太希望的方式,速来。
G.格莱戈森”
他呆呆地看了它一会,松开了手,纸飞机自己把自己叠好,变成了恼怒的亮红色,继续向楼上飞去。
斯卡珀?是那个讨厌的葛丽泰•斯卡珀吗?什么东西被偷了——她父亲的假发?
福尔摩斯好奇又好笑地想着,蹑手蹑脚地跟着它上了旋梯——喔,没错它从迈克罗夫特的门缝里进去了,轻巧的像一条蛇。
他站在楼梯上,琢磨着这个安静的小插曲,迈克罗夫特会突然打开门冲出来吗?他听到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谈话声和椅子被推进桌肚的声音。发现他跑开了的华生从后面踏着楼梯上来,他回头看着那张困惑的脸,把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华生安静。
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呼呼声——像是火焰突然蹿起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好样的,他们一定直接用了飞路粉。
福尔摩斯迅速地跑过去敲了敲门——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假装突然想借迈克罗夫特那本有关十六世纪苏格兰巫师状况的书——没人应答他。他大胆地推开了门,好极了,那俩个人都消失了,报告还散在桌子上,壁炉里碧绿色的火焰烧得正旺,飞路粉还没有烧光呢。他走到桌前,俯身从垃圾桶里把那个被团成一团的纸团拿起来,递给身后的华生看。
华生皱着眉读了那一行字,比平时要读一行字花的时间要多一些,他抬起头——噢,好吧,他心里有一个无奈的声音说道。他已经很熟悉福尔摩斯那种邀请的眼神了。
“在——圣诞假期?你确定吗,福尔摩斯。”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华生。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福尔摩斯走到那火炉面前,调皮地向后一倒,火焰瞬间就把他吞噬了。华生用无辜的眼神盯了几秒钟那炉火,也走过去,踏入了那跳动着的温暖火焰之中。
旅途比他想象的长那么一丁点,福尔摩斯在绿色的混沌中享受着轻微的眩晕,但愿迈克罗夫特不要远远的看见他,用手杖勾住他的脖子才好。
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