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落雁玄冰

23、山雨欲来

　　连续十多天，嗣成每天都早出晚归地潜伏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查看着那里的情况变化，可是几天下来却是收效甚微，除了发现天水帮的那些人在码头附近的人数有所增加之外，整个码头内外并无过多的异常，这不觉让嗣成心里充满了焦急与失望混合的复杂情绪。
　　十六铺码头可谓是上海滩上最为繁荣的码头，自清朝开埠至今已有八九十年的历史，随着上海近几年来的快速发展，十六铺码头更是成为了各国商船汇集装卸的重要港口，不过自日本人大肆进驻上海以来，各种贸易活动陡然骤减，各大商家更是举步维艰，加之日军舰艇又在黄浦江口实行管制和封锁，十六铺码头早已不复前几年的兴旺模样，只留下那依旧奔腾着的黄浦江水独自回忆着当年的繁盛与辉煌。
　　外摆渡公园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嗣成心中无疑激起了极大的波澜，虽然除了在总部的那一声为小孙的悲鸣之后嗣成再无任何表现，但他心里知道，回到上海之后的那些平静其实都不过是为了安慰宛宁和稳定自己的情绪而做出的一番掩饰，他心中的那股怒火其实并不亚于苏如欣，只不过他的目标更为清楚一些，那就是日本人！
　　在苏如欣对宛宁的敌意略减之后，嗣成便开始将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投注到了组织的工作之中，而搞清楚二十五日到沪的吉野号上的东西的真面目显然是眼下最为紧迫的事情，只是这连续几天来的无功而返却是让他感到很是无力，这不觉也让嗣成的脾气变得开始越发暴躁起来，即便是回到家中面对宛宁，他依旧无法做到很好地控制住一切。
　　这些日子来苏如欣也是多方活动试图能掌握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令她和嗣成有些失望的是，也许是日本人这一回的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周到，以至于总部此次的消息获得竟也是十分艰难，而虽说天水帮和这件事情脱不开关系，但苏如欣却依旧无法从宋子瑜的口中探得半点有用的消息，所有的工作似乎就这样停滞了下来，直到距离吉野号到沪前的一个星期。
　　“如欣，有新情况了！”这一天嗣成回到家中显得十分兴奋，虽然此时已是午夜两点时分，但嗣成脸上却依旧没有半点的疲倦之意。
　　面对嗣成脸上的喜悦，苏如欣心中自然也是十分开心，但她到底比嗣成更为谨慎一些，她赶紧朝嗣成作了一个噤声动作，随即拉着他快步走入了书房密室。
　　“怎么，你是还在怀疑宛宁吗？你前几天不是也已经认为她和宋腾川没有关系了吗？况且这几日，你何曾见过她和那个姓宋的有什么联系？”
　　苏如欣的这番举动让嗣成以为是她怕隔墙有耳，而这个屋子里除了宛宁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的人了。
　　“几日不见，你的脾气倒是越发大了吗！”嗣成的这番话不觉让苏如欣一阵冷笑，她随即伸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道：“大少爷，都下半夜了，你没睡，还不想让你宝贝妹妹睡啊！”
　　闻及此言，嗣成这才发现了此时挂钟上所显示的时间，他不觉有些抱歉地笑道：
　　“没想到，都这么晚了，对不起，我今天太兴奋了！”
　　“没关系，你先说说，你今天发现了什么吧！”苏如欣说着便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随即优雅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今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日本宪兵司令部派兵包围了十六铺码头，初步估计大约有两个小队的兵力。”
　　“那天水帮的那些人呢？”
　　“全被换掉了，现在十六铺码头那儿差不多已经成了军事禁区，天水帮的那些人只能限制在距离一百米以外的地方活动。我想，日本宪兵应该是第一道防护，至于那些天水帮的人只能算作是后备的第二道。”
　　“防守得这么严密？”苏如欣似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随即抬头看向嗣成道：“总部最初得到的消息是吉野号上的东西非常重要，有可能和会日本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有关，所以总部才会命令我们尽快将它销毁，现在看起来日本人对这件事情的确非常谨慎，这么说来我们这一次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不错，这几天我也查了一下，这吉野号不是一般的舰艇，它原先一直在东北华北一带活动，从往常的记录上来看，它所运载的大多为重要的军用物资和日军的高级军官，所以船上的装备远比一般的舰艇要先进许多，如果我们想要销毁那东西，要么潜入舰艇要么就等日本人把那东西待到陆上，不过现在看来，陆上的兵力部署不会小，此举无疑以卵击石，也许只有上舰艇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的分析不错，一切等我和总部联系后再作定夺。”说着苏如欣笑着站起身来看向嗣成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没关系，你不是也没睡吗！”
　　嗣成笑了笑，最近他觉得自己和苏如欣之间的关系似乎开始有些悄悄解冻。
　　“我还要和总部联系，你要是不困的话就在这儿等我发完报吧！”
　　苏如欣说完便走至柜子中取出了电台。看着苏如欣熟练地摆弄着那些器械，嗣成方才的激动之感不觉渐渐地平复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向苏如欣道：
　　“宛宁今天好吗？”
　　自从嗣成开始监视十六铺码头以来，他便将照顾宛宁的事情托付给了苏如欣，嗣成明白，自己经常早出晚归难免会让宛宁有所疑心，但是只要苏如欣在，她必定是可以帮自己化解这一切的；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放心苏如欣，虽然她曾经和他明确表示过她对宛宁的怀疑已经减轻了很多，但减轻很多并不表示彻底清楚，嗣成相信苏如欣还是对宛宁有着或多或少的戒备，所以每日回来他依旧会不厌其烦地询问宛宁的情况，虽然他也明白这种询问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徒劳。
　　“你每天都要这么问一遍，难道就不觉得烦吗？你若是不放心，又何必拜托我？”苏如欣一边摆弄着电台的器械，一边漫不经心地同嗣成说着。
　　苏如欣的这番话让嗣成感到语塞，他当即转头准备离开密室，不想苏如欣却再度开口道：“你放心，你妹妹比你想得要厉害，她不是个需要人照顾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苏如欣不觉饶有兴味地回过头来。
　　“是，所以我才怕你会对她下手！”
　　不错，这才是嗣成真正担心的原因，如果宛宁真的只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天真妹妹，他相信苏如欣是一定会很好的照顾她的，这段日子的相处让嗣成发现了苏如欣身上人情味的一面，他越发相信她最初对宛宁表现出来的偏激只是过于悲痛所致，但是，事实是宛宁并非是以前的宛宁了，从几次的谈话中他已经逐渐发现宛宁心中比他想象中的要明白得多，很多事情她其实都看得非常清楚，就比如他和苏如欣之间的关系，可是嗣成知道，黑鹰的组织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绝对不能泄露组织的任何秘密，也就是说嗣成和苏如欣都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是黑鹰成员的身份，既然如此在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朝夕相处，这会不会让宛宁发现他们俩深藏的秘密呢？如果真的发现了，苏如欣会不会因此对宛宁再动杀机呢！
　　“呵！你何必把我说得和杀人狂一样呢！”见嗣成这么说，苏如欣不觉将已经套在头上的耳机摘了下来，随即转头看向嗣成正色道：“我只杀我认为该杀的人！”
　　一语终毕，苏如欣重新套上耳机启动了电台，很快，传载着讯息的莫尔斯电码便随着电波飘向夜空回荡在了波澜轻起的海面上。
　　没有人知道，此时距离上海几十海里的东海面上，正行驶着一艘舰艇，航速适中，一切都在有序不稳的进行之中，而这舰艇正是七日之后将会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的吉野号。
　　八月的天气确实有些闷热，船舱里的空气更是闷得厉害，为了散去暑气，水手们只得聚在甲板上享受着夜间的海风所带来的情凉，随着夜渐深沉，疲倦的水手们便纷纷回舱休息去了，只有一个日本军官依旧靠在船舷上久久不愿离去。
　　他叫藤田服次，一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同大多数来到中国的日本年轻人不同，他其实根本就是厌恶这场战争的，倒不是说他对和平的理解有多么的深刻，只是，他所有的兴趣全在科学研究上，至于征服和扩张实在不是他所钟情的。
　　对中战争爆发之前他是东京早稻田大学生物系的学生，战争爆发之后，当其他的同学都披上戎装前往中国的时候，他依旧选择待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做实验，直到他的老师，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在两年前让他去中国的东北完成一个项目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外面的世界早已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其实藤田这样的性格并非天生如此，事实上，他的家族具有日本皇室的贵族血统，他的祖辈和父辈均在日本军部担任着各色高官，也许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从小的耳濡目染，反倒让他对这一切产生了厌倦，也许也是出于一些逃避，他最终选择做了家族的异类，成为了所有人眼中被唾弃的懦夫。
　　来到中国的东北，他才发现自己受到了蒙骗，他的老师已然披上军装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曾经的儒雅早已不复存在，不过所幸的是老师虽然也让他穿上了军装但却并没有让他去做一个军人该做的事情，他们依旧待在实验室中看似不问世事地进行着专业领域的研究，这也总算让藤田略微感到一丝安心，但很快他就发现，在东北实验室中所进行的一切其实根本就没有科学最初的纯粹。
　　彻底的人体试验是年轻的藤田之前根本所不敢想象的，而那些用鲜血和生命凝结成的数字却又是这样的真实而又透着残忍，但这就是事实，他，藤田服次一个最为不喜欢战争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让日本全国上下都兴奋异常的战争之中。
　　这次从东北来到上海，他必须要完成老师交给他的任务，他要将船舱中保险柜里他和老师在东北历时一年半的研究成果交至军方手中，并配合司令部完成下一步对中国江南地区的战略计划。对于这一切藤田感到很是迷茫，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研究和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他的研究只在和平年代有所意义，而至于战争……
　　想到这儿，藤田不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船舱，那个保险柜就放在那里，士兵们正在舱外警惕地守卫着。
　　从登上这艘吉野号起，所有的士兵都对他带来的东西显出了十二分的谨慎，这也让他隐隐预感到这趟上海之行将会是不同寻常的，但是他却更清楚，他只是一个对科学执着的人，他只是想研究，而至于其他的，他不想去知道，也不想去了解；可是历史显然已经将他推到了这个平台，没有人可以真正逃得过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