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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5章(4) ...

  •   千鹤宫气势恢宏的宫邸前,一排排的侍卫和婢女齐刷刷地跪下,恭迎太子殿下回府。有个别胆子大的,还偷偷抬头瞧封煞一眼,这一瞧就是红一脸。我猜,封煞不仅在兵将里颇有威望,在莺莺燕燕里应该也是个令人爱慕的对象。
      封煞唤了声“来人”,立刻就有个长着圆盘脸,梳着流水髻的姑娘踏着碎步走来委了个福。
      封煞指着我说道:“黛眉,这是千鹤宫的贵客青漓姑娘,在这里要住上一段时候。记着待她如待公主。”
      黛眉立刻点头,糯糯地跟我说:“姑娘请随奴婢去桂花斋休息。”

      我住的地方便是桂花斋。寝房外有一汪清泉,晚上的时候,清泉便洒满了一湖的星光。微风徐来,星光闪动,伴着些清幽的桂花香,直教人醉去。天上的碧水渊桃花凋谢,已过了几千年,应是到了结果子的时候,不知仙主可会尝一口。以前总想着等果子结好了,便去找仙主,不做别的,只做个天热时给他倒茶水,天寒时给他披锦衣的丫鬟。这下也没机会了。

      因封煞的交待,我在千鹤宫住得可真够舒服。长了小一万年,也没这么大排场。想想此番做事,凶多吉少,小命难保,大概如同凡间的死囚行刑前都吃顿饱饭,免得到地府里做个饿死鬼,我也怀着这样的心情安然地享受着公主待遇。虽说一万年来,身单影只地甚是自由和清净,活得却如同茫茫乾坤里的一蝇虫,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登上山巅时,觉得自己如山下的草芥般渺小,潜入海底时,又觉得自己如海面的浮萍般漂浮,故总有些飘忽的愿景,望自己是那么个人,有被问候声“饭可口么?”,有被牵挂声“晚上风凉,多盖层被子”,如若死去,也有人掉滴清泪,立块墓碑,死的头几年还有人来拔拔坟头上的青草。现在我被众人呵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好不窝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晚我的感慨也着实多了些。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婢女给我准备的新衣服。颜色欢快了些,不是我平时穿的那般素净,但我也觉得,如若剩余日子真的不多,也该是穿得喜庆些,冲冲这晦气。
      早饭是一碗肉松粥,配上一碟黄瓜酱、豆腐乳,吃得很是清淡。

      吃饭间,连镜潇潇洒洒地迈过门槛进来了,潇潇洒洒地坐在我对面,又潇潇洒洒地让婢女添了副碗筷。
      看了我一眼,他说道:“小青,今天你真好看。以前你穿一身灰衣,我总觉得你跟落了难一般,过得甚是清苦。”
      说话的时候,眼睛如同窗外的那抹湖色。
      我依然吃着我的粥。其实自昨天和连镜将话说完,便是做好了和他不再见面的打算。现下话说完了,人还见着,不免有些尴尬。
      连镜甚是体贴地让场面更加尴尬了些:“你昨天说,我的心意你都明白。我倒真的佩服得紧。我自个儿都不甚清楚是个什么心意,劳烦小青细细讲来,也好让我一起明白明白。”
      我的耳根便热了几分。
      我自以为,连镜应是有那么几分中意我的。虽不谙情事,但非亲非故地,跟着我上下折腾的,护着我不来千鹤宫的,大抵是看上我了的……罢。
      可连镜这么一问,我却有些不确定了。一不确定,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正想着说些什么,封煞便进来了。
      我低头一想,对啊,我是死是活都是个未知,管它个儿女情长的风月事作甚?!

      封煞客客气气地问候了我是否住得习惯,也问候了声连镜是否住得习惯。寒暄了几句,终于说道:“青漓姑娘说的药方都采齐了。”
      言下之意,就差我五片蛇鳞了。
      这药方真是,要人命也罢了,还非得一日三次,弄得跟饭后甜点一般,每吃完顿饭,就要拔几片鳞,若我没死去,以后也要得个厌食症来。
      我站起身,说道:“好,还得借桂花斋的湖水一用。诸位在此稍等,拔鳞的时候不便有人打扰。”
      说完,我出了门,到了昨晚上铺满碎星的湖旁边。我稍稍一用力,便自如地化成了蛇。在碧水渊里的时候,我几百年就可化成人,却花了五千多年,死命地安心做条青蛇守着紫微上仙。又花了两千年一半时间做蛇一半时间化人等紫微上仙回神霄宫,顺便看看“典籍”。想来不做蛇的日子也就最近的三千年。所以,做回青蛇,我甚是有番别样滋味。
      湖边清清静静,一个身影都没有。我不让人打扰,不过是不想让人看我痛苦。可真要一个人也没有,却多了份凄凉。
      所谓拔鳞,便是人间的凌迟。
      我在湖底闭眼运了运真气,思索着这第一片鳞从哪里拔起?五片鳞是挨着一块儿拔还是均匀地分散着拔?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失笑。
      化成青蛇,便没有了手脚。拔鳞拔鳞,连个拔的人都没有,没人拔,只好运气让鳞片自己脱落,是又要多受几分罪了。
      唉,一声叹息。
      运气至尾鳞时,忽然听见湖内有动静,似有个人落了水。
      睁眼一看,便看见了连镜站在我面前,碧绿的眼睛跟湖水化为一色。
      我正想问他有何贵干,他前所未有地正色说道:“我来助你拔鳞。”

      我甩了甩尾巴,换了个盘坐的姿势。有人想帮忙,那便要交待几句:“连镜,我将运气至我尾巴尖儿。那里的鳞片小了些却是嫩得很的,不像普通鳞片那般质地硬。你拔的时候注意一下手劲。这个活拔鳞,跟剖死鱼时去鳞不太一样,大抵和拔你的指甲盖差不离,所以拔时,力求快准狠,切莫一拔□□,徒添痛苦。”
      连镜的脸色难看了些,瞪了我一眼:“你倒是清楚这跟拔指甲盖那般痛苦呢?你对你家仙主可谓忠心,你死后我便在神霄宫正门口修个忠义祠堂怎样?”
      我呵呵地笑,自知披着这身蛇皮也看不出来笑的模样,只好顺他的话开玩笑:“如此更好,每日见仙主从我跟前走过,也可心安不少。”
      没想到一说完,连镜的脸色就更黑了几分,道:“小青,你在这里将你蛇鳞拔了个一干二净,你家仙主也不过承你一个情,如同承封然的情一般。你真觉得这般舍生求死救紫微一命,他便感激涕零,会对你另眼相看么?”
      连镜这番话,让我心里最深的那点龌龊想法见了个光,顿时我有些难堪。我救仙主,九分出于大义,一分出于私心。这私心,便是仙主因此事,能将我填到心里。哪怕一片角落,哪怕我已死去,这于我来说也是值得的。
      然而,连镜这话如同一颗颗的盐粒,细细地洒在我的伤口上,教人痛得畅快淋漓。他说得虽狠,却也不无道理。我不过是第二个封然,用一厢情愿的感情,独断地做着一些自以为对的事情。我们都将性命交给了他,却又能换回多少真心呢?
      想到这里,对拔鳞之痛的恐惧被无奈的悲哀和凄凉代替。
      连镜见我默默不语,好似生出丝希望,精神气也足了些,说道:“小青,既然如此,那这个鳞我们就不拔了。你不用担心封煞,他要敢为难你,我也不是吃干饭的。老实说,我也是狼族……”
      我勉强噙出点笑意,淡淡地打断他:“连镜,人哪能那么贪心。我这鳞,只为救人。如我真没命,但也换得封然公主和紫微上仙两条命,一命换两命,甚是值当。我意已决,连镜你动手便是。”
      说完我闭了眼,将尾巴伸到连镜面前。

      许久之后,我感觉到连镜的手探到鳞片上。不像前几次这般温暖,倒是有些冰凉。可能是这汪清泉的缘故罢。

      我听见他说:“小青,那你便忍忍。我数一二三。至三时,我便拔起。”
      我点点头。
      一,
      二,
      我屏息等着“三”,“三”未开始,尾巴上的剧痛便传来。骨肉相离般,痛苦如跗骨之蛆。
      我因极痛全身都有些颤栗,呼吸快要停止,痛苦却不会少上一分,最后终是忍不住,我一甩尾巴,似是打到什么物体,却也不管不顾,将尾巴收到我怀里。整个蛇身蜷缩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听见软软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小青不怕了。都结束了,结束了。”

      不知为何,我竟没有昏死过去,反而神智一片清明。我睁眼,看见连镜将我轻轻抱起,看见出了湖面,封煞在寝房前焦急等待的身影,看见婢女被我原身吓到又故装镇定铺褥子的模样,不由有些想笑。
      原来有人关心的生活便是这样。

      其实拔鳞时痛苦万分,但拔鳞后,痛苦便消逝得很快。怕吓到婢女,我也很是体贴地在有些力气时,化成人形。要让她给一条青蛇盖被子,也真是为难她了。
      封煞拿过五片蛇鳞时,向我拱了拱手,道:“青漓姑娘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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