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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襟上花 陌上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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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久了月亮,连眼睛也痛了起来,像是月亮里有谁,悄悄伸出了一只透明的手,拿竹签子冷不丁地扎了我一下。人老了,连眼睛都不中用了。
想想啊,时间就像是夏日初时的那一树繁花,待热闹过去,就一簇簇地往下落了,剩下的吊在树枝弦上,还没掉呢,可鲜妍尽褪黄白之后就全变黑灰的了,再也瞧不出原先的光鲜风流来。
就像自个,那些经过繁花树下的人,当时都是夸过好颜色的,也有摘下一两枝来,在胸膛上别那么一阵的。那些人,只怕早忘了当年抬头间的心动吧。
我想我也忘了。
纵相逢,料也不识,面鬓霜尘。
一日,瑾瑄从我身畔施施然经过,牵着个大胖小子,眉眼生动,黄发垂髫,身上居然都有着往昔少年郎的影子。只是一个还没长开,一个已经开始干瘪枯缩起来。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回,硬是没完全记起他来,只好接着匆匆赶路,一路上琢磨着,还是没能想起来,那名字躲进了记忆深处。
直到找到过去的日记,我才恍然,若失若亡。
当年,跟在我身后,这个人也曾轻轻唤过我的名:
“华音,你且等等。”
记得蓦然得听这一声低唤时,偏过头来,恰撞上他欣喜又不安的黑眼睛,真亮,一下子照到我心里,羞赧又无处躲藏。
在这样的眸光里,我不觉低下头,红了后颈,碧绿的翡翠坠子挂在耳上,晃悠悠,红红绿绿的,一如当时的心事。
可是,长夏过去,寒秋来,严冬也就到了,三春的景色上赶着走,再从头。
人一旦老了,可回不得了。
瑾瑄,我们都回不去了,还有桂生,章国强他们……
走了的人一直留在过去,留下的呢,去过了,走远了,找不到回路。
连月亮也浑不似那时的了。
“燕燕!燕燕!别来又一年。飞来!飞来!借与你两三椽。你旧巢门户零落不完全,快去衔土,快去衔草,修补趁晴天。
燕燕!燕燕!室内不可留。关窗!关窗!须问你归也不。你最好新巢移在廊檐头,你也方便,我也方便,久远意相投。”
正是初春时节,岛国的春光已然明艳,樱花町的驻日使馆里,飘窗下父亲的钢琴,母亲的歌吟,悠悠漾在耳畔,演绎数千余年故国遗传的相思。
花寮外,小姨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望着窗下一对玉人,悄悄告诉说:“真真,看爸爸,看你妈妈,快看,他们真漂亮,以后呀,以后我们真真更漂亮。”
一岁多的小孩哪知道什么,我乖巧的靠在小姨身上,不吵不闹,小脑袋,看的是什么?高处的阳光慢腾腾拖拉着鞋子,竟不能稍微快些,带着我一起往人生前路奔去,像大人般走得稳跳得高跑得快。
窗边的声音已经休息,那里风景美好韶华正盛,见父亲牵过母亲手去,小姨沉默地远远望着,抱着我的身子一点点僵硬了,然后离去,抱了我偷偷还回了小房间里。
我的小房间,头顶一个吊灯上吹着许多水晶坠子,端的精致。四面墙上贴了粉色的墙纸,围着中央一张小小的婴儿床,床上的眨眼娃娃平平躺在毛巾被里,滚圆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笑得调皮。
床头柜上面,我的奶母枕着天蓝蓝的毛线球睡的正香。浑不知床上毛巾被里的小小姐曾被人用洋娃娃换了去。
小姨将我轻轻放回,将我的小脑袋亲了又摩挲,勇敢地丹凤眼里满满的都是心疼和喜爱,这孩子,乖巧得令人心生怜惜。
一声挣扎的低叫,奶母沈氏惊了梦,惊惶的眼看见了屋里姨甥,慢慢清醒了来。看见我小小的人儿眼睛睁得那样大又圆又黑,便伸手将我抱起,麻利儿一件件给我穿起衣来。
小襦裙,七分对襟外小袄,套上簇新的鹿皮靴,小姨看得直爱到心里,沈氏抬起头来,笑了:“姨小姐也该再说户好人家了,像夫人这样,生个小小姐这样的伢儿,还不好么?”
小姨顿了顿,心思难言,半晌才说道:“姐姐才是有福的。”
沈氏想到过世的姨姑爷,和自家老爷徐先生一般优秀的人物,年纪轻轻的,可惜了。留下姨小姐这样贤惠的妻子,也是个有福没命的。就是自己这种下人女子,就更谈不上福不福气的了,这样坏的世道,能跟着主家远渡重洋来到这里,一条贱命苟延至今,却比许多人要幸运了。
小姨不欲再说有关自己的话,摸摸我的头上绒毛,想起先前沈氏惊慌的样子,便关切问道:“妈妈方才梦了什么,吓成那样?”
沈氏暖热的手掌夹过我的一双小手捂着,想着方才的梦不觉后怕,因了避讳不好直言,且梦中景状也记不十分真切了,只知道梦醒了,小小姐没有弄丢。便小声说道:“过去家散了,家里人也死的死逃的逃,就落下我一个了。夫人救了我一条命,我只想着有一天能将这恩情还了夫人去,就是去了这条命我也要护好小小姐。”
小姨也料到那梦必是甚不吉利,遂安抚着奶母沈氏,宽慰道:“既是梦,妈妈何必当真?没的伤心坏了精神,再说,姐姐要知道你这样想,也是不会高兴的。”
沈氏用袖子擦了眼角水渍,夫人是好人,夫人对自己的一片心,自己也是知道的。她抬起头来道:“夫人一家对我是没二话说的,就是姨小姐你,也是好人啊。”
可是,这世间这么多好人,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呢?小姨和奶母沈氏心下皆道。一年年豪强来犯,一年年割地赔款,侥幸逃过外族枪炮的,又被上边盘剥得割肉抽筋。来到这别国地上,也少不了许多挑衅意图生事。
两个女子懵懵懂懂地知道些什么,可是就像当年无数国人一样跌跌撞撞,寻不到一个安全的出路,一条自个可以走出去,也能把十万万同胞一起带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