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皖》荒凉美梦

3、铎篇（3）

　　这天下到底是掌权者的，还是百姓的？
　　铎不懂，也不想懂。
　　她只知道，如果这个天下不再冠以大皖之名，那么她想守护的那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她心甘情愿做了圣上的一把刀，悬在整个大皖百姓的头顶，杀了数不尽的妖与人，无论是非。
　　可他的身子还是一天天的差了，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愈发颓丧，将整个高塔的物件摔得稀碎，在无人相伴的黑夜痛哭。
　　铎能感受到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就像他的母亲和朋友们当初那样。
　　她半跪在他的床边，垂首看着他。他的脸上是写不尽的憔悴，让她心里有些抽痛。
　　她觉得自己应当哭的，可总是流不下那一滴泪。
　　他摩挲着她的手，她有些惊异地发现，不过几天不见，他的手变得愈发干枯，倒像是暮气沉沉的老人。
　　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不知是在跟她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他提到了喜欢给他梳发的母亲，总是浅浅地笑着，听着他的絮絮叨叨；以及那些在山上求学的志同道合的好友，总是吵吵闹闹，一起经历了诸多风雨；还有久居深宫的弟弟，总是给他写着一封封书信，讲着宫里的故事…
　　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遗失了呢？他有些恍惚了…
　　不过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从他大张旗鼓地回宫继任神皇之后，一切就开始改变了。
　　他的弟弟消失了，只有那个深宫里的圣上对他冷面相向；再而是他的好友一一入宫，然后死死伤伤；最后是他的母亲，与他一同饮下那杏花酿，他们都醉了，只是她却再也没醒来…
　　在他混乱的话语中，他不断地恳求铎不要离开他，又在他看似清醒的时候让她快点离开大皖，别再做圣上铲除异己的刀。
　　“你走吧，这是我欠他的，与你无关，你不必替我去偿还…我自有这条烂命去抵债，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也不怕了…”
　　她只是摇头，告诉他他会好起来的，她会救好他的，她会守护好大皖的。
　　“刀姐，明明是我欠了你那么多的，反倒是你要保护我…真傻啊，你不该留在大皖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她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他只能任由眼角滑落一行泪。
　　那些逾矩的话，以前觉得心有灵犀何须宣之于口，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彼此。
　　大皖等级森严，他们都活在各自的枷锁里，不敢试探彼此的心意。
　　她只是一把刀，他只是一个载体，他们都没有产生情感的权利。
　　只有良久的沉默。
　　连短暂的对视都不曾有，他们无法再像过去一样直视彼此，因为他们都眼中都只剩了疲惫与无奈。
　　“如果大皖不在了，你就回千机山吧，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大皖的。”他突然出声，打破了寒冷的沉默。
　　她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他堵住了话口。
　　“你出去吧，我困了，要休息了。”他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他睡了，眼角却还残着泪。
　　在梦中，他紧攥双手于心口，留恋着那里残留的点点余温…

　　山依旧，水长流，只是再无少年游。
　　阿宇如今的精气神好了很多，也不再像前几日般歇斯底里地发疯，只是他的眼神让铎有些陌生。
　　“阿宇，你…”还是你吗？
　　她有些恐慌，到底没能说出口。
　　他像是知道她在忧虑什么，浅浅地笑了，像他母亲曾经那样。
　　“别担心，我还在。”
　　他缓了口气，“我只是想明白了很多事…大皖寿数将尽，这是大势所趋，难以改变…只是苦了你，还有那些因为我而受难的人…待此间事了，你就放手去吧…当初你不该陪我一同出千机山的，如今和我一样落得个狼狈下场。这几年，你后悔过吗？”
　　她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都是命啊…可笑可笑…”明明说着可笑，可他还是红了眼。
　　“只怕我死了也要连累你，刀姐…那时你可莫要恨我…”他低着头，愧疚到难以看着她。
　　她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我行事只问本心，从不有悔，更无从谈恨！”
　　她说的很果断。
　　即便如此，他看向她的眼里，依然布满哀伤。
　　“铎大人，叛军围城，望您速速前往剿杀叛军。”一个小将快步走上塔顶，向铎汇报。
　　铎面色一寒，提刀便走。
　　他瘫在床上，脸上是一抹苦笑。
　　“大皖，要亡了…”
　　铎身形一顿，却还是离去了。
　　她不信，若是她一心救这个国家，一定可以救过来的，只要她使用那份力量，就算违背了约定又如何，只要能改变大皖必亡的结局…
　　风有些大，吹得塔顶的栏杆吭吭作响。
　　他从床上爬起，倒是没像往日般费力。
　　他站在窗边，俯瞰众生。
　　尽管他并不是这个王朝天生的神皇，可从他活过来那一刻，他就必须要承担起庇护大皖这一方百姓的安宁的责任。
　　他看到慌乱的百姓一点点涌动，坚固的城墙一点点动摇，滚烫的鲜血一点点染红。
　　他不该让这些发生的。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阖上了双眼。
　　他不想看到这一切的发生，而他正好有着让这一切停止的力量。
　　于是伴随着他的呢喃，风变小了，阳光从窗边洒进屋内，透过了他的身子。
　　他像是一个虚影被缓缓擦去。只留下一枚翠绿的玉玺，落在金织的地毯上，发出闷响。
　　一时高塔震动，有蒙蒙的光从浸着血的城墙外升起，隔绝了整个帝京。
　　有十二铜人泣血，有层层飞鸟哀啼，有万千兵器嗡鸣…
　　百姓们，将士们都呆呆地望着那朦胧的光，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定。
　　只是他们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隐隐作痛。
　　官道旁跌跌撞撞的老乞丐，只是嘿嘿笑着，往巷子里走去，“大皖，亡了…嘿嘿…都没了…祖宗的东西…败光咯…”
　　他倒是很开心的样子，显得那些面露凄哀的百姓，像是一群丧家之犬，低声吠着。
　　铎停下了奔向城外的脚步，她的身子在颤抖。
　　她转身回望那座高塔，眼里的坚定在如潮水般袭来的绝望面前显得太过脆弱。
　　“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说了要保护你的…”
　　回应她的只有那轰塌的高塔，一砖一石，在她面前土崩瓦解。
　　神皇死，高□□，国运溃散，换来了护国大阵的开启。
　　她有些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上。
　　恍惚间，她听到了大钟敲响的声音，她仿佛回到了千机山，睡眼朦胧间，看到那个少年，虔诚地敲响大钟…

　　大皖，彻底成为了历史碾过的车辙，和一些人脸庞上淌过的几行泪，或清或浊。
　　再往后的日子里，或许也会有人追悼，那个王朝曾有一位高尚的神明，为了守护他们献出了生命。但谁会记得那所谓的神，也只是一个惧怕死亡的少年。
　　那天，他以命为钥，启动了整个大皖的护国大阵，但是不过几个时辰，那座大阵便被从内解开。
　　他崇高的牺牲在自己臣子的二心面前显得那么滑稽，于是沦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几句笑谈。
　　而比起他的亡羊补牢，那日城内不停回响的钟声倒是更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他们仿佛都在那钟声里超凡脱俗，褪去了万千烦恼，上至九霄，下入幽冥。那是多么玄妙的感觉，仿佛抛下了一切，在寻找着一种不被拘束的自由。
　　于是，真正为他伤心的人就只有她了。
　　铎失魂落魄地走在这崭新王朝的街道上。瞧瞧，这王朝容得下倒戈的大皖圣上，容得下无辜的百姓们，容得下那么多的人，独独没有阿宇的容身之所。
　　她沉默地看着那些百姓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那些商贾对着新的掌权者点头哈腰。
　　新帝仁慈，于是他们过着与过去一般无二的生活，可一切还是不同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很沉重，记忆也渐渐模糊。
　　她又想起了那位圣上，她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哪怕再偏执，至少也是为了大皖繁荣昌盛的，所以她甘愿做了他的刀，可是大皖还是亡了。
　　于是她慢慢地走着，走到了新皇刚封的桑王府上。门口的人想拦住她，却被她周身环绕的气流弹飞。
　　她就那么静静地闯进了大堂，望向了坐在主位的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脸浸在阴影里，戏谑地笑着，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
　　“这是他欠我的，也是他应得的。”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转过身，背对他。他说的一切，她都不想听。
　　他的脖颈被无形的刀砍断，滚落在地上，依旧无声地笑着。
　　他恨了阿宇这么些年，也算有个解脱。
　　铎离开了桑王府，又闯入朝堂。
　　高堂之上，年轻的君主玩味地看向她。
　　“小师姐，好久不见呐。”他轻飘飘地问候着她。
　　铎片言不发，只是从底下缓缓走上玉阶，每走一步，就有一群官员被震倒。
　　而他高高在上，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师姐，你执意要如此吗？私自下凡已是坏了规矩，不久前还妄图抽离凡人生魂，若你再在凡间使用仙力，那千机山便再无法容你，就算是老祖来了也护不住你！”他言语平淡，却尽是威胁。
　　她只是继续向前走，走到他的面前。
　　她开口说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我只恨我没早点使用仙力。”
　　只是一个念头，那君王便口鼻溢血，凄惨无比。
　　一时风云骤起，君王周身浮现护体金光，不断破碎又重生。
　　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透过华丽的宫顶，看到了那天上的人，他们居高临下，说着维系轮回，却在背地里操纵众生。
　　条条金光垂下，想要接引她归去，回到千机山。
　　她冷笑一声，金光炸碎，一刀枭首，把天上的仙神斩落凡间。
　　君王慌了，惊恐地看向她，他没想到，自己最大的倚仗在她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抬手可灭。
　　而后空中浮现锁链，捆住了她的双臂，将她高高悬挂。
　　她依旧冷冷地看向君王，令人不寒而栗。
　　天上的云凑成了一张脸，宣读她的罪行。
　　“铎，千机山生灵，私下凡间，扰乱平衡，故派千机山第十八代弟子常思德下凡平衡气运，建立新朝。又抽离帝京凡人生魂无数，好在及时制止，未酿成大错，而后又干扰新朝气运，忤逆大势，戕害仙神，险至轮回不稳。数罪并罚，收押至千机山，禁足千年。”
　　她没有反抗，他们给她下的罪名，她懒得想反驳，她太疲惫了，疲惫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她再也找不到阿宇了。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片草地，有人笑着看着她，她也笑起来，不过还是流了几滴泪。
　　(本单元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