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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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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暮夏六月,大雨滂沱,潮气弥漫。
八仙河里鹅冠红色荷花开的正艳,碧绿荷叶高矮相接,游鱼穿行其中,在涟漪中或沉或浮,吐着泡泡。
石桥旁边的木亭下面,大头挨着小头,就连旁边酒楼里出来采买大鲤鱼的伙计都借避雨的由头挤到了亭子里。
“你编瞎话呢吧,你一个看模样只有十几岁的小娘子,穷得叮当响,上哪见到的那位万佛门的金仙的?”
“她铁定吹牛皮呢,要是万佛门的金仙这么迷恋她,怎么会让她在这当讨钱的乞丐?”
“不过你看她虽然穿的衣裳烂,脸上也脏不拉叽的,可要是好好洗干净脸,或许也是个美人坯子,我听闻万佛门的金仙常常来到人间捉妖除邪,她或许真的遇见过万佛门的神仙。”
“就算她遇见过金仙,她一个凡女,金仙是瞎了眼啊,怎么可能喜欢她还喜欢地要死要活的。”
“……”
酒楼小伙计站在西边,手里草绳挂着的红鳞大鲤鱼还没死透,鱼尾一扑腾把雨珠都甩到了边上人的圆领袍上。
但旁边人浑然不觉,倚着柱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坐在竹椅上衣衫褴褛,衣服补丁摞着补丁的小乞丐,小乞丐头上顶着片碧绿荷叶,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一双狡黠的眼睛亮晶晶的,嘴里还衔着根短芦苇,看起来就带着个滑头模样。
她拿起脚边的木棍,敲了敲手里带着豁口的破碗,丁零当啷碗里落进来几个铜板。
“虽然我现在是个小乞丐,但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告诉你们,我现如今是落魄了,可咱当年风光的时候,万佛门的首席弟子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宗门的那位金仙果真是爱我爱的要死要活的。”林雨絮吐了嘴里的芦苇,把破碗里的铜板掖到怀里,又把破碗重新放到地上。
林雨絮手指向旁边盘腿坐在地上,拿着毛笔写字飞快记录着自己说的话的说书先生,“关于我是如何和那位金仙相遇、相知、他是如何死缠烂打追求我,我又是如何与他相爱到后面甩了他的,大家已经看过话本或者听我说过的,就不用买话本了,如果不知道,可以去找这个先生买一本,我说实话,我不喜欢一些事啰啰嗦嗦来回说,编瞎话的才喜欢车轱辘话来回倒呢,我说的那可都是真事。”
她面不改色地继续吹牛逼道:“我今日就跟大家讲个不一样吧。”
“就讲,我有次被同门师兄陷害深受重伤,躲在一个荒山的草屋里,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候脖子里、胳膊上被人砍的全是血,在草屋外面设下结界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那天也是像今日这般下着大雨,不,那日不仅下大雨还一直打雷,我从小就害怕打雷,加上血流的太多,没来得及把我之前藏在草屋里治伤的灵药找出来就晕了过去,那时候我就想我这次怕是抗不过去了,我迷迷瞪瞪地做着梦,梦里想着如果我真的死了,那转世轮回的时候我一定要多给老天爷磕几个头,让他给我安排下一世的时候多用点心,我可不想再这么潦草又可怜地死掉了。”
卖豆腐的大娘咧嘴笑着插话道:“那金仙呢,他是不是从天而降救了你?”
林雨絮故作娇羞地摆了下手,“当然了,虽然梁子冀那时候之前被我拒绝了十三次。”
“等等!”对之前话本几乎倒背如流的酒楼小伙计说:“可话本里你之前不是说你拒绝了他十四次了吗?”
林雨絮愣了下,丝毫不慌,把锅甩给了旁边的说书先生,歪头道:“他记错了。”
随后,她继续讲:“梁子冀虽然被我拒绝了十三次,但你们想想,金仙哎,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找去那座荒山里的草屋的,反正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都被上了药,给我包扎伤口的布料都是用他万佛门的长老衣服撕出来的。”
“咱那时候虽然晕的快,但是恢复也快,我扶着墙走出屋的时候,看见他正在伙房里给我熬粥,那么一个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抹的满脸是灰,他穿着烂衣裳,手里拿着根烧火棍,差点把伙房给点着了,还是我过去浇了一瓢水,才避免了一场火灾。”
站在亭子下的几个小娘子听见这话脸上笑得花似的,高兴地又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钱,扔进了林雨絮身前的破碗里。
听见铜钱碰到碗沿的清脆响声,林雨絮讲的更来劲了,“那时候梁子冀看见我后,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有人问。
“还能是什么,害羞呗,也怕她把他给赶走!”另一个人答说。
林雨絮扭头看了眼那个回答的人,是她老主顾,半年来期期不落,每次都过来听她讲故事的一个绣娘。
“没错,他看见我转身就要跑,但刚往前走了两步,还是因为担心我的伤势,不舍得把我自己丢在这荒山里没有人照顾,他就又折了回来,跟我说,你别让我走了,我实在是担心你,你如果不愿意看见我,我就在外面守着你好吗?”
“啊啊啊啊,”几个小娘子不禁激动地捂嘴尖叫,一句接着一句相互应和道:
“金仙长得好看。”
“——性子温和。”
“家里有钱。
“——出身高贵。”
“修为高。”
“——深情。”
“又单纯。”
“——他那么可怜,你就让他留下来嘛。”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林雨絮撅了撅小嘴,傲娇道:“毕竟人家才刚刚救了我,我怎么能狼心狗肺地再赶他走呢,因而我对他说,我可以同意你留下来,但是你不要想多了,我对你可没有那个意思,他非常地高兴,并在我的指导下熬好了粥,我们俩喝了一点。”
“吃完饭,外面还在下着大雨,草屋里就又只有一张床,我对他说你可以跟我一起睡那张床,但是如果他敢动手动脚的话,我就会把他赶出去,我俩就躺到了床上,他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只穿着里面单薄的亵衣,我跟他说这里只有一床被子,我们俩只能一起盖,他害羞得耳廓通红,僵硬地接过来我扔给他的被角,盖在了身上。”
“我本想着我俩就这样安稳睡一夜就好了,谁也不碰谁,可谁成想,他在破开我设在草屋外面结界的时候受了伤,然后他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之前体内的合欢花毒压制不住,就开始发作了,他眼神涣散,口干舌燥地朝我睡的那边转过了身,他突然好像认不出我似得,支着胳膊撑在我身上,俯身朝我的嘴唇……”
林雨絮的故事突然被带人前来的定远将军元闻萧打断,木亭下的人见状一哄而散。
林雨絮抬眸看向身穿铁甲,束着高马尾,正站在亭子边收伞的年轻小将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仰头抱怨道:“元将军,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断我财路?”
元闻萧走过来,随意地拿起堆在说书先生脚边的那些话本子,《我与万佛门金仙的床上二三事》《万佛门金仙疼我入骨》《闷骚金仙狂追小娇妻》一本又一本,和林雨絮表面看着乖乖巧巧,内心十分狂野的气质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他扔下手里的书,抱着胳膊俯视她,好心劝道:“你整日里编排神仙,你就不怕人家知道了来找你麻烦。”
林雨絮微笑,心想先不说万佛门离人间的长安城有着十万八千里的遥远距离,就算离得近,梁子冀那人的人生单调枯燥的如同一张白纸,一面是修炼,另一面就是捉妖驱魔,那么清心寡欲、不问凡尘俗世的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长安城一隅做的小小营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梁子冀知道了,他那种性格也只会是当没有听见看见,他不会与一个小小凡人为难的。
因而林雨絮继续吹牛逼,“我那可不是编排,我说的是实话,梁子冀他的确爱我爱的无法自拔,之前恨不得以头抢地,求我答应和他在一起呢。”
元闻萧当然不相信林雨絮的胡说八道,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了眼说书先生,说书先生立刻有眼色的起身,用油纸包好话本子,准备撑伞离开亭子下面。
“咱俩还是四六,之前的钱你三日后去茶楼找我要,”说书先生笑着同林雨絮说道。
林雨絮点了点头。
元闻萧对身边守卫说:“你俩帮先生送书一起回去。”
说书先生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林雨絮好奇打量元闻萧一眼,“你今日不需要上朝吗?怎么有空过来了?”
元闻萧说:“大冢宰昨日便让人通晓各府,今日休朝。”
林雨絮在这长安城里当乞丐的半年里,或多或少也了解了朝中局势,孝闵帝年幼势微,朝中大权皆由大冢宰宇文护把持,总领左右十二军,两方近来摩擦欲烈,势同水火,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元闻萧的父亲是广陵王元欣,西魏宗室血脉,八柱国之一,在朝中地位煊赫,身为广陵王世子的元闻萧五个月前突然倒在林雨絮的破碗前面,林雨絮发觉他似乎是被人用阴魄幡下了索命咒,她悄悄地用魔气给他解了咒,对外只说是元闻萧突发急症,元闻萧后面回府查出来是他爹的小妾晴夫人为了给自己儿子争夺世子爵位找人故意害他又是后话了。
“要我说,你不如跟我回去,我有好几个别院,你随便挑一个,有女婢嬷嬷伺候着,不比你在这辛辛苦苦讨钱过的滋润?”元闻萧笑道。
林雨絮果断摇头。
三百年了,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活过来,她才不想再卷入朝廷纷争里去,当个小乞丐,每天晒晒太阳,敲敲碗,平常高兴了再吹个牛逼,这么好的日子,神仙来了都不换。
但元闻萧以为林雨絮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接受他的馈赠,因而善解人意道:“你如果觉得住我那去名不正言不顺,这也简单,我娶了你,你就是世子妃,你想住哪就住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林雨絮闻言目瞪口呆,“我救了你,你居然恩将仇报?”
元闻萧皱眉,忙解释,“这怎么能是恩将仇报呢,你要知道,这长安城里有多少小娘子等着想当我世子妃呢。”
林雨絮看着元闻萧心想这真是一段斩不断的孽缘啊,要论起来,三百年前,她被人一剑穿心捅死在黑水河畔,事情的由头还是面前这人引起的。
她冷哼一声,“世子妃又怎样,我连梁子冀都不放眼里,更何况你一个小小世子妃。”
元闻萧苦口婆心,“你小心长安城里有万佛门的弟子在,万一被他们听去了,你真的会有麻烦的,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就好了,你就别再胡说八道了。”
林雨絮拒绝,“被他们听到又如何,你怎么知道,我与梁子冀之间真的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情纠葛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扬着嘴角,吹牛逼有点上头了,得意忘形地随口胡咧咧道:“我还巴不得梁子冀能知道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