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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曜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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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的心乱如鼓点。
来得一行近十人,皆是黑衣装束,修长身段,看着便知都是练武的好手。
也同样和在断崖追杀她的那些人形止相似。
只是领头的人却不是记忆中那个。
本就双拳难敌四手,如今她又被下了药,可谓是真真到了末路穷途。
秦黎苦笑一声,不慌不忙,低垂着眉眼,将碗中鱼肉细细挑去刺。
今日这劫数难逃,倒不如痛痛快快做个饱死鬼,省得黄泉路上还要挨饿。
若不幸被那臭鬼瞧见了,恐怕还要笑她徒劳一时,落得五脏庙也干净呢。
“我也难啊,从那荒山野岭里辗转出来,整整走了十日。大人手下当真无能,若能早些寻到我,这赶路之苦,岂不就省了?”
“怪只怪谢世子在红拂山这地方选得太妙,若不是那浪荡子被重金所诱,通风报信,”他瞥了一眼门口已死的农家汉子,“你此刻该还在山野里逍遥。”
那人的剑往上,移到秦黎的咽喉。
紧紧压着,有股丝丝的凉意。
这地方今日热闹得紧,前有人手钳制,后有兵刃索命,一刻也不见消。
秦黎将手心的汗抹在桌上,她指节微曲,执筷轻轻一敲,随即从容而起。
那黑衣男子满眼警惕,却只见秦黎伸手夹过桌上离她最远的一道菜。
旁边的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了,“跟她废话什么,殿下有旨意,找到的只能是死人,快送她上路,我们也好回去……”
猎猎衣袂忽掠成风,让他将欲出口的“交差”二字生生逼回了喉间。
殿内尘静色昏,血腥气蒸人。
本端坐在高台祖师像前的女子肩颈忽缩,轻巧避开架在颈间的雪亮薄刃。
手中木筷无锋,却在她指尖如绣娘手中灵动的绣针,翻转如飞,刺入身侧持剑之人的手背。
她轻一低身接过坠手的长剑,眨眼间便划破身边人的皮肉。
黑衣人目瞪口呆,犹如惊弓之鸟,不由得后退半步。
来之前就听闻在醉音楼闹事的那女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能在他家大人手上过上几招,却不曾想,即便中了他们特制的蒙汗药,身手竟依旧如此不凡。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若非他们身在这刀头舔血的行当,手上尚有几分功夫,恐怕早已成为今日这殿中她剑下的又一亡魂。
众人神形紧绷,纷纷拔剑出鞘,锋利剑刃左右围合,直指秦黎面门。
被夺剑之人愣怔片刻,随即恼羞成怒,“死到临头仍不肯低头认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似觉手不应心,秦黎撕下腿边一截布料,将剑缠在自己臂上。
黑色短打几番摸爬滚打,已褴褛不堪,其间又见她伤口崩出的血迹潺潺。
她喘着粗气,浅笑,“去地府的路上寂寞,总要有人陪着。”
“哎……”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混在呜咽的风里飘然。
秦黎的心跳莫名漏了几拍,她颤颤巍巍举起臂上剑,白刃上映着的是对方睚眦欲裂的眼。
“一起上吧,人多热闹。”
“有我陪着,还不够吗?怎么还惦记起了旁人?”
戏谑词调紧随叹声而出,没几个字的句子无孔不入地往秦黎身体里钻去,将她心使劲“烫”了一下。
被轻言吞卷的秦黎一瞬间傻了。
这声音……
是他!
他跟在她身边已近五天,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他没事找事的废话。
她绝不会听错。
秦黎一想到他竟没死。,脑中顿时慌乱如麻。
亲眼看着她这个仇人陷入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他恐怕畅快极了。
秦黎四下环顾,想找到那抹幽魂。
她刚认识他时就发现,他在心意跳脱时身上几粒光点总会显得尤其的亮。
不大的殿内被围得密不透风,只有墙上一扇高窗能看见外面阴沉的天色。
周围暗得窒息。
只要他愿意,她总是能看到他的。
她一时力竭神疲,手中的剑也缓缓垂下。
听不到那幽魂声音的黑衣人虽不懂秦黎为何神智突然涣散,但也不打算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们纷纷提剑前刺,狠不得转眼就让她一命呜呼。
密密麻麻的人都向秦黎扑来,她提剑踉跄着后退。
浮光掠影间,她的视线穿过起落剑光,瞧见本早被她杀死,倒地不起的农家汉子竟慢慢抬起了头。
他一直瑟缩的脊背突然挺展,挣扎着伸手,在寂静中驱动,推挤,撕扯,声嘶力竭想突破凝滞空气的重围。
不过短短几瞬他便挺直了身子,他一个箭步飞冲而来,身上似有千山般巨力,腿风横扫,竟将最后那名黑衣人踢飞,远远砸出“咚”的沉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众人惊愕不已。
顺着秦黎的目光,黑衣人也接连转身回望。
只见那汉子双目圆睁,宛如死水,青灰僵硬的脸毫无神采,颈上的伤口随着动作牵动不时有血珠滴答而下。
就像是从黄泉深处踏入人间索命的恶鬼。
秦黎知道,她看见他了。
往常他如现在这般不言不语站着时,总喜欢背手微托,像是剑术超群的江湖客闲停信手,负剑于身后,可即使他虚影的手中空无一物。
秦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看见他灵巧地躲避过了众人叠浪般的重重剑招,甚至顺道夺了一把剑。
看着他握着剑柄,行云流水地挽了个剑花,一击一落,轻飘飘地将这寒风划出道口子,如这世上最绝妙的剑客。
看着一个黑衣人觑机中伤了他,可察觉到他动作未慢分毫后,害怕得抱头逃窜。
还看见剩下的人又不怕死地朝他冲去,而他统统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追杀她的数人横七竖八地杂陈于殿内,姿态扭曲,他们肩背上的墨鹰纹堕翅难飞,似要溺毙在秦黎眼中的鲜血。
她瞳孔紧缩,眸中唯余下那汉子手中凛冽的长剑。
天窗照入的光夹着飞舞的尘埃,斜在二人之间。
殿内又静了,只听见外面的雪沙沙而落。
看着那“农家汉子”不自然地朝自己踱来,秦黎率先故作关切开口,“阿灵,可无虞否?”
“阿灵?”
那“汉子”手中长剑染血,他步子顿住,轻笑,“没想到小姑娘不只是心狠手辣,见风使舵也是信手拈来。”
情势不在己,秦黎听出他话中讥讽,无意争一时长短,便未发一言。
“我自认跟在你身边数日,始终以挚友之心相待,循规守礼,未曾有半分轻慢,而他……”他指着自己的身体,“初见就心怀歹意,甚至有不轨之举,你却还是听他的话,吃他的饭,信任于他,小姑娘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秦黎没明白他怎会提起这个,有些愣怔。
“呵,”他自问自答,“因为你觉得他是人,跟你一样的人,有血有肉,吃五谷长大,他的极致和弱点在哪里,你一清二楚,他让你觉得安全,而我不过一缕残魂,有音无面,还会悄无声息地杀人。”
他声音逐渐低沉,“那夜你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你有想过吗?你的族类,心从未与你同过。”
药效更劲,秦黎身体软麻,却还以剑撑地,站得笔直,她冷声道,“你说得对,所以他和你,我都不想信,现在他死了,而你……本就不该活着。”
那魂灵扑哧一声笑了,他摇起手中剑,“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可以小姑娘而今之势,能奈我何?”
“我被下了药,只能任由你摆布,无可奈何。”
秦黎淡淡道:“我未明真相,就对你下了杀手,你要复仇,怎么不过来呢?”
那魂灵仍站在原地,“我与小姑娘一日未见,还有想叙的旧,暂时不想过去。”
“是不想,还是不能?”
“昨夜我见你时,你还好端端待在那人身体里,才不过多走了几步,便狼狈跌出。而你今日大动干戈,如今脚下连一丝妄动也不肯,我若意料不错,你这附身之举,怕是有时限的吧。”
秦黎冷笑道:“当真可悲至极,没了他的身体,你可是连我一根头发丝都不如呢。”
那魂灵闻言哈哈大笑,他脚下猛然跨出一步,身子摇晃着前倾,未及站稳,他便猛然从那具身体脱离而出,“稍一费力,竟连片刻也留不下了。”
朦胧光影在空中盘旋,渐渐化成了人形,他对秦黎道:
“小姑娘是心细,可难道就没想过我想做什么,隔段时间再进他身体便是,谁也拦不住我。”
秦黎咬牙切齿,“没有我的血,等过了九天,你也活不了。”
“那我只好与小姑娘同归于尽了,这辈子能陪佳人赴死,鬼生无憾!”
“你……”
“小姑娘啊…..”
那魂灵尾音拉长,骤然靠近秦黎。
秦黎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手中剑支撑不稳,竟跟着一齐跌坐在地。
意料中的攻击迟迟未至,却只见他在她额头轻轻拍了一下,补道:“……真笨。”
似一阵微风,只吹动了她额头的碎发。
这感觉,似曾相识。
秦黎的空冷的心被一下子胀满,她仰头问:“今天那汉子欲对我不轨时,你在哪?”
在哪?
他当然一直在这殿里。
她在这,他又能去哪?
纵然这姑娘因为他的样子厌恶他,疏离他,想让他死,可这天地悠悠,他只有她身旁这一处栖身之地。
当时看着她痛苦挣扎,他也想冷眼旁观,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报应。
但转念一想,小姑娘心高气傲,受了这般折辱,若一时想不开抹了脖子,自己岂不是失了返生的机会。
况且,小姑娘昨日出手伤他,也许是受了那鬼天气的蒙蔽。
对,都怪那鬼天气。
他准备出手。
但他有手吗?
他自己百般使不上力,又想去找昨晚那具尸体,他飞快飘出去,眼见已到了小姑娘将那尸体掩埋的地方,可他魂体忽然有了撕裂之感,是将力气一分分抽走、崩碎的艰难。
他回首一望,破观已远在山边。
是啊,他离她已太远了。
他无奈回去,盖住她的眼睛。
听他久未搭话,秦黎心里有了猜测,她放松地躺在血泊中,鼻尖都是腥气。
“我今日胆战心惊一日,算作我伤你的报应,我们两不相欠。”
“我还出手替你摆脱了追杀,如此看来,你还是欠我的。”
“那你想怎样?莫不让我跪下来谢谢你这位青天大老爷的救命之恩?”
那魂灵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你做梦!顶多答应你和方未休的承诺,我会继续遵从。”
秦黎语气轻快,“不过以后跟着本姑娘混,规矩是得早说清楚。我说往东,你就绝不往西,我说上天,你绝不能入地,听我差遣,一切就都好说,若能再改了你那个三言缀两句鸟语的毛病,那就更好了。”
那魂灵笑成一团,他化作人形,弯身一拜,“姑娘说得即为圣旨,小人哪敢不从。”
秦黎脚支在腿上左右摇摆,又问:“你有名字吗?我总要唤你。”
“之前就说了我们是同病相连之人,我自然也是什么都不记得,而且也无需人来分辨,要名字作什么?”那魂灵说完,默了一番。
“但要随小姑娘到上京这种繁华地,看来本公子也要取一个应景的名字,才能不负红尘美意。”
“那要叫什么呢?”
秦黎歪头看他一会化作浅淡的人形踱步,一会消散在空中,一会又聚成白雾绕着她盘旋,纠结不已。
她懒懒道:“你自阴阳里来,盼得魂灵返生,复步阳光之下,我看就叫曜灵。”
白影顷刻间又成人形,他模仿起了俊雅公子抚扇的动作,赞道:“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丈[1]。曜灵,日光也,是好意,果然公府出来的姑娘就是博识。”
秦黎心尖泛起涟漪,又想了想道:“你自己择个姓,此后说起来也是有门有户的鬼了。”
“哪还需要我择,姑娘大户出身,我跟着姑娘姓,才能沾上祖宗的光啊,刚他们称姑娘为谢小娘子,那本公子以后就是谢曜灵。”
“假模假样,本姑娘根本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想蹭人家公府高门的贵姓就直说。”
谢曜灵道,“我看差不离,只是小姑娘往后出人头地,或许隔日就把小人忘了……”
“不会!”秦黎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谢曜灵蓦然滞住,发现秦黎已坐起身,双眸深平地凝着他。
他听见她道:“谢曜灵,抱歉了,今日多谢。”
几片晶莹雪花不知从何处纷扬地窜进屋来,渐渐密了,似要将往日恨怨都深藏于地下。
半晌,他拂落秦黎发梢的雪,却回:“现在的我确实还不如小姑娘的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