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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书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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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在没遇见谢曜灵之前,傍晚总会坐在临屋阿婆的几副神像旁,听她讲一些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和伏羲八卦的易学,她总能接上两句。
她常常为此感到诧异,也想过自己过去可能就是个臭算命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是说了什么浑话,才遭人追杀,落得如此境地。
她将这些命理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将其咽在心里,妄想着某日像天赋异禀的大侠般一夜之间看透世间玄妙,成为绝代高手,从此荣耀似云聚,财富如流水,再不必在这穷乡僻壤过这苦寒日子。
但她有时也想:自己为何会懂这些呢?却又通个皮毛?
也是说来话长。
提起长宁侯府秦家,众人多半只记得戎马倥偬间已是声名赫赫的秦家长子秦时,以及那个行事乖张、飞扬跋扈的麻烦精秦黎。
其实秦黎还有个同胞妹妹,名为秦初,两姐妹自幼共枕眠,共长成。
当年先帝在位时,长公主下嫁秦家,婚后诞下秦时。直至永嘉六年,才又喜得一对双生女胎。
十月怀胎,长公主小心调养,各路太医更是悉心照料,不敢有丝毫怠慢。然天不遂人愿,临盆之际突遇难产,饶是宫中圣手,国士无双,也不能保佑逢凶化吉。
长公主素得圣上爱重,又有太后亲顾,诸位太医无不战战兢兢,生怕用错药后便落得个九族陪葬的下场,最后只得请来时任钦天监监正的孙元一来主持大局。
这老道出自江南青阳山流光院,不仅熟通天象以测人命,而且在医术上的造诣也非常人所能及。最终在他妙手之下,长公主先是顺利诞下一女。
只是在生下秦黎后,她劳累过甚,昏厥之下更是难产,秦初在娘胎里煎熬了一天,才经历生死大劫艰难落地,自此就落下了先天不足的底子。
但总而言之,两姐妹终究还是平安降生。秦忠感念孙元一的大德,便让秦黎和秦初自幼拜入他的门下,侍奉在侧,也好往日不忘这救命之恩。
谁料师傅两手绝学,秦初尚能在医术上有些功底,而秦黎生来却只喜舞刀弄棒,对那些深奥的医理和卦术毫无兴趣,都学得马马虎虎,白瞎了满月宴上抓周卦签的好寓意,当时还乐得师傅捋须大笑。
当然这些秦黎都不记得了,此刻她只想着念了这么久的道,好歹也得卖弄一番。
灯烛的光在黑黝黝的夜色中滋滋微响,来者是给秦黎送饭的卒役,他先将周围犯人托他偷偷捎得东西分完,磨蹭了一阵才来到秦黎这里。
那汉子一看就生活富足,不知吃了狱里多少好处,养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秦黎盘腿坐于榻上,手翘莲花,双眼紧闭,故作的十足深沉,她趁那人放下那个鱼碟之际,郑重道:“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耳珠断裂,近来恐怕有破财断姻之祸啊。”
那汉子知她是谁,瞧她两眼,面露不屑,“不劳贵人操心。”
秦黎照着谢曜灵告诉她的话,平静道:“你鼻梁刮痕是否为女子所伤?”
那汉子微一愣忡。
“那看来我猜对了,“秦黎语中故带得意,”那女子还是良家妇,已嫁人生子?而你本已定亲求娶她人,该在明年完婚?”
“你厚颜无耻与人私通,如今却被她找上门来要个交代,你却束手无策?”
既知无人可靠,那便只能自救。
她无法自由活动,但谢曜灵可以。他也不愿一直呆在这囚狱里,所以这两日跟踪这衙里众人,虽不能行得过远,但恰巧昨日看见有一女子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质问这卒役,这才找到机会。
谢曜灵让她知道这些事实,这测命的活还得靠她的一张嘴。
几个猜测分毫不差,那卒役心里已蠢蠢欲动,弓着身子朝秦黎拜道:“大仙,好命相,可否为我一算?”
秦黎略眨了下眼,眼神如深潭般不可测,“天命虽不可改,但人事自有因果,或可一避。借你枚铜钱一用。”
她将手中的铜钱在掌心翻转,轻轻一弹,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回她手心,秦黎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权衡着其中的深意。
“你近日是否常梦见流水潺潺,且梦中总是隐隐有断崖悬峭,仿佛前路难行?”秦黎轻声问道。
那卒役面露惊愕,颤声答道:“正是,正是!大仙果然神机妙算,这梦扰我多日,心中甚是不安。”
秦黎解释:“流水者,财运如水,易得亦易失;断崖者,前路不稳,有劫难临头。”
卒役听到此言,脸色骤变,心中一阵悸动:“大仙,这……这岂不是大劫?我该如何避免?”
“该当如何呢?”秦黎锁眉沉思,那目光却紧紧落在那卒役脸上。
那卒役瞬时明晓:“大仙说个价数,我自亲手奉上。”
“此事不难,我不要你的钱,只需你将城南门口那家当铺中我秦黎存的东西,亲自送到镇国公府谢四公子手上即可,届时避劫法子,我自会告知。”
听谢曜灵说看见那卒役朝城南去了,秦黎便放心睡下。
“梆——”更夫刚敲了五更,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秦黎这间囚地门口的灯骤然大亮,火把的灰烟四散,熏到了她的眼睛。
她定睛一看,门口又站着昨日傍晚那位蓝袍推官。
这么快就上钩了。
秦黎慢悠悠坐起身来,嘲道:“只能说是不巧,死的二位大人说的话我恰好听见了,还让他们用自己的血记了下来。这份大礼,诸位可还满意?”
那推官咬牙切齿,他狠狠道:“交出血书,饶你一命。”
“哦,怎么个饶法?我那太子表哥告诉你了吗?”
秦黎向其坦然一笑,”不问清楚,没了他做靠山,出去可得当心本小姐报复。“
火星在空中劈里啪啦地炸开,映得墙壁上人影狰狞浮动。
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秦黎脸上,加之她那传扬纷纷的恶名,让那推官背后一凉,忍不住退了两步。
“衙门里的人不喜我,我也认了,但还好吃好喝供着我。”
“可大表哥与我仍有亲缘,我们之间也没犯下什么天大的仇怨,怎么就如此狠心想杀我灭口呢?若是因为那张纸,他想要,吩咐一声,小妹岂有不给的道理?也无需将我关在这里多么多天,半般威逼。”
秦黎声泪泣诉,无形之中却隐隐透出她的条件:想要那张纸,放老娘出去。
她自那夜刚到家便被带到衙门,又见识了府尹那敷衍搪塞的审问大法,便已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想捉住杀死那二人的凶手,只是想找到那封血书。
而他们怎么察觉那封血书的存在,她就不得而知了。
几天审问被她插科打诨混了过去,她那太子表哥才派了身边人来威逼试探,而她听说家里境况艰难,索性露出马脚。
“二位大人身死皇城,天子脚下,众目睽睽,朝中所有人都等着府里的交代,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殿下说了……”
他话没说完,秦黎又自悠然躺下,闭上了眼睛,“隔日三司会审,我若说了什么错话,大人就和诸位堂官讨价还价去吧。”
一锤定音,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背后一瞬间静寂无声。
好半晌明光才一点点转成秦黎肩上的斑驳,她转过头,目光随着那蓝色袍脚踉跄地拐过墙道。
奸人遗世,正臣无名。
不甘心的难道不该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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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出顺天府的那时,白日刚现。
大雪过后,雾蒙蒙的水气缠绕,仿佛一张沉沉的灰纱笼住全城,让人看不清前路,而在这尘色之中,只谢曜灵那淡亮魂体一处明光。
她在牢中囚了几天,出来也没声张,反倒舍了众人相迎,落得自在孑然。
她站在府门前,只一转眼,谢曜灵就不知又飘到了何处,想起此前他叨叨念着巷子里的热闹,秦黎只得顺着他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路上人烟稀少,长道上却有一辆灰辕马车静静停在原地,车夫一身黑衣,顶着扇遮脸的椎帽,看不清神色。
秦黎莫名将其与那夜追杀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那这车里坐的是……
她嘴里轻快哼着什么“江湖风波盛”的唱词,背操着手,将那已穿了数天的“狱服”带子向上一撇,大摇大摆自那马车旁经过,在身后人的灼灼目光中潇洒离去。
她随着谢曜灵,先陪他见识早市繁茂,行人迟追。
东巷中各色食物琳琅满目,蒸的、煮的、炸的、煎的应有尽有,谢曜灵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淡光丝毫不触衣肩,看得出兴致非常。
秦黎的肚子恰如其分地咕噜一声,可她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顿时忍不住埋怨起谢曜灵来。
早起就非要嚷嚷着离开顺天府,起码也得蹭上一顿早饭再走呀!
以后不能太惯着他。
旁边食物的香气顺风而来,勾得她肚子愈发翻涌,秦黎只能摸出从狱中带出的那枚仙鹤卦签。
她故作镇定:“老伯,来两个包子。”
“好嘞客官,一共四文钱。”
秦黎脸尖泛红,将手心捏着的那卦签递了上去,“拿这个换可以吗?这是公主用过的,十分贵重。”
几句话已将她的身份抬高了几重,那老伯细看了两眼,却不吃她这套,“小姑娘,我家没人算命,若是没钱,这包子就当老伯请你吃了,小小年纪就出来骗人,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老伯语声正义凛然,引得不少人探头相看,她身后排着几个也齐齐地对她指指点点。
秦黎正想理论,谁知谢曜灵却飘了过来,又成团状绕着她双眼翻旋,遮住了她的视线:“别闹了,我的姑奶奶,赶紧走吧。”
等秦黎灰溜溜地出来,他又作人状,像别人能看见他似的,不住赔礼道歉:“对不住了,我家这位脑子有病,见谅见谅。”
一人一魂从东巷出来,回程中途径了醉音楼,凶案沉疴俱已烟消云散,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笙歌,甚至楼下都能听到女子轻微的呢喃,几名痴醉的无钱酒客被人粗暴地扔在门前,满面酡红,神态酩酊。
仿佛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