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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心脏重重一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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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辞已经在马车上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到人上来,不禁撩开车帘,“殿下?”
言淮动作缓慢地抬头。
车檐下,六角宫灯轻轻晃荡,明亮温暖的光晕中,青年上挑了眼梢,含笑注目而来。
灯火惶惶。
这双笑意吟吟的眉眼,恍惚扭曲了,变成一个跪在他面前,浑身是血,苍白至极的身影。
“我和我的小厮,恳请曦王殿下放我们一条生路。”
那时候,自己说了什么?
“倘若你所言有假,几日之后,我会让你比现在疼上百倍,生死不能。”
疼上百倍,生死不能...
这个人狼狈跪在地上,没有看他,心口的衣服被血濡湿,手指痉挛佝偻在腰侧,慢慢落下腥红液体,低眉敛目,应道,是。
......
像是感知到了某种寒冷,突然间,言淮惯常捏着银鱼刃的手轻微颤抖起来,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殿下?”苏辞又叫了一遍,觉得这人怕不是被施了定身术,疑惑道,“殿下,难不成,你想留在大理寺过夜?”
虽说张酖很重要,但不至于亲力亲为地看守吧?
言淮从僵硬中回神,用力握紧了有些发抖的指尖,踩着车凳、掀开车门帘,沉默落座在车内另一侧。
苏辞道,“殿下,明日来见张酖前,我们去文府见见路梨如何?这对夫妻有些怪异,说不定路梨那里会有别的线索。”
言淮沉浸在先前的思绪里,默然点了点头,没说话。
苏辞没注意到他有些发白的脸色,沉吟片刻后,又道:
“张酖背后定然还有别人,殿下,我认识的人不多,依你猜测,幕后主使能是谁?殿下心中有没有一个大概人选?”
说起仇人,言淮低暗缄默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嘴唇动了动,“...朝堂上和我针锋相对的人很多,但想置我于死地,而且有能力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一个。”
话音刚落,苏辞就明白过来这番话指向谁——二皇子辰王。
苏辞不禁沉默了一下。
或许只有他知道,这件事不太可能是辰王的手笔。
上月初九,周琦,辰王的小舅子,在辰王的默许下,勾结原主对言淮下了药,试探他对苏怀瑾有没有男女之情。
同一时间,张酖杀了文老太傅,并嫁祸于曦王府。
而如果辰王真是张酖背后之人,又怎么可能让两件事撞到一块儿。
故而想要针对言淮的,是不为人知的第三方势力。
苏辞虽然有苏怀瑾前世的记忆片段,但却不知道这第三方势力会是谁——上辈子言淮将苏怀瑾保护得很好,争权夺势最严重的那几年,苏怀瑾和顾芷月根本不在京城,直到尘埃落定,一切纷争血腥都已结束,言淮才将人再度接回来。
故而,朝局纷争一类,苏怀瑾知道得并不多。
不过眼下,更让苏辞在意的不是什么第三方势力,而是辰王和周琦。确切来说,是这两人和原身曾有过勾结之事。
想到这儿,苏辞不禁有些头疼——他在三司会审上公然帮言淮作证,又大张旗鼓接下了查案的事,动静这么大,辰王和周琦那边,想不知道都难。
这俩个人,是个不定时的雷——言淮只知道原身给他下了药,但恐怕还不知道下药背后实际与辰王有关。
言淮与他这个哥哥,依前世来看,几乎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万一言淮知道了勾结一事...
又或者辰王和周琦以此上门要挟...
苏辞心里无声一叹,他不是没想过对策,只是前段时间太忙,抽不出手。近日,恐怕要把寻找辰王把柄的事提上日程了——苏怀瑾的记忆里,关于言淮如何登上帝位的部分知之甚少,但这位辰王殿下实在浓墨重彩,其中一项风流韵事,更是传出了京城。凭此,或许可以作为把柄,在对方找上门来的时候,要求他们守口如瓶。
啧...
这一堆破烂摊子。
苏辞端起桌上的碧玉盏,不动声色喝了口茶,把脑海里重重思虑压了下去,面上没有表露任何异样,笑道,“殿下指的是辰王是么?好,我会多加留意。”
言淮默然点点头,不吭声了。
他看上去情绪不高,莫名有些消沉。苏辞看过去一眼,明白这怕是因为提到了死对头辰王。
出于某种心虚,苏辞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但路程还远,两个人就这么干巴巴坐着,活脱脱两个会眨眼的木偶人,多少有些尴尬。
言淮垂着头,安安静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辞不知道对方尴尬不尴尬,左右自己是干坐着,有点不自在。
想了想,苏辞指尖在桌面上扣了扣,“殿下,你这车里有书吗?我找本出来看看。”
听见声音,言淮终于抬起头,示意苏辞去看身后那一排四四方方的抽屉,低声道,“乌衣爱看些话本,那里应该有,你找找看。”
得到同意,苏辞转头便拉开了几个抽屉,不过书还没找到,却见其中一个抽屉里看见几个皱巴巴的枣,下面用一个四四方方的丝帕垫着,其中一个枣上面还落了两颗小小的、不甚明显的牙印。
这东西就这么放在这里,再过几天,怕是要发霉。苏辞好心地把东西提溜了出来,平放在桌面上,“这枣怎么会放在里面,看样子,不能吃了吧?”
言淮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这是你给我的。”
苏辞愣了一下,心道,“我给你的?”
紧接着他就想起来,那天三司会审后,两人留在京兆尹府偏僻的后院说话,那地方有棵枣树。
那天自己顺手摘了几颗枣,本来是留给世子的,临走的时候,突发奇想给了这人几颗,说是很甜。后来经由世子控诉,这几颗枣简直苦到人神共愤。
只是,他怎么还留着?
像是告状一样,言淮轻声说,“你骗我,它们是苦的。”
苏辞顿时失笑,“我的错。回头赔殿下一些筐,保证甜,成吗?”
言淮安静地望着他,须臾,低低提出要求,“要最甜的。”
苏辞一怔,突然发现这人有点小孩儿脾性。
少顷,他笑起来,“没问题。”
又道,“等我腿好了,就算跑遍全京城,也给殿下找来最甜的,不甜不要钱,好不好?”
“......”
他落进这双盛满柔和与打趣的眼睛里,刹那间,毒雾一样笼在心头的酸涩愈发汹涌,哽在喉间,说不出话。
良久,他兀自按捺下情绪,起身坐了过来,低低道,“我帮你找。”
苏辞这会儿已经没那么想看书了,不过还是让开了一些,随他了。
不知是翻到哪个抽屉,苏辞眼尖瞥见那里放着一个敞开的骰盅,里面躺着三个骰子,不禁伸出手,将正要合上的抽屉一卡,探头过来看了一眼,颇为意外地抬眸,“殿下,车上还有这个?”
言淮看了一眼那东西,正要答话,抬头之际,心脏重重一跳。
一尺之隔,青年诧异的眉眼在眼前放大了,沂水春风一样柔和的眉骨,潋滟如桃花纷扬的眼睛,冷峭高挺的鼻梁,薄淡绯色的唇,刹那间混含着清苦的药香气,扑面而来,顺着眼鼻肆意侵入,刻进脑海。
“......”
指尖无意识蜷起,抓紧了抽屉边缘,言淮偏了偏头,竭力稳住莫名急促的呼吸,低低应道,“不是我的。”
他声音莫名有些软,“乌衣和蓝梧坐车无聊时,会用这个打发时间。”
苏辞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突然来了点兴致,“殿下,我能碰吗?”
言淮没说话,只是立刻把东西拿给了他。
苏辞拿着骰盅在手里晃了晃,偏头笑道,“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左右无聊,殿下愿不愿陪我赌一把,猜大小如何?”
“嗯。”
言淮顺从应了,不知想起什么,一双黑润的眼睛望过来,神色有些认真,“赌之一道有损心性,不可沉湎其中。”
苏辞被这谆谆教诲似的眼神盯得莫名其妙。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言淮为什么这么说他——原身失意之时,曾沉迷赌博不可自拔,因为还不上赌债,险些害得司缇被砍了一双手。
而这件事,言淮一清二楚地从司缇那里知道过。如今他看见自己伸手讨玩这东西,心里指不定有多厌恶。
苏辞的玩兴忽然就淡了,手松开来,笑了笑,“殿下说得对,那便算了。”
虽然没有明显的神情变动,笑意一如既往,但不知怎么,言淮就是意识到自己怕是惹了这人不高兴,嘴唇动了动,突然有些无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踟蹰了一下,仔细留意着苏辞的神色,试探着道,“你想怎么玩?”
苏辞闻言看过去,眼底深处暗藏了几分打量——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说,言淮没想起原身做的事?
无论如何,苏辞都已兴致阑珊,依旧笑笑,“不了,放起来吧。我方才说着玩的,没打算真来一把。”
说着,苏辞将骰盅放回刚才的地方,正要合上抽屉,却不料被言淮伸手一卡。
苏辞:“......”
言淮把东西又拿出来,指尖抵着那骰盅,慢吞吞往苏辞的方向挪了挪。随着他的动作,苏辞眼底慢慢浮现出诧异。
言淮望过来,轻声说道,“那便当是陪我。”
指尖蜷了蜷,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起?”
苏辞定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静,有些莫测。须臾,他竟挑眉笑起来,拿起了骰盅,漫不经心却很利落地一晃,色子叮铃咣当,“啪”一声稳稳定在桌面上,“殿下猜猜,是大是小?”
三枚骰子扔出来的数,最简单比大小的规则,点数总和三至十为小,十一至十八为大。
言淮眼神闪了闪,“小。”
苏辞掀开盅,点数为三四六,轻声一叹,“好可惜,殿下猜错了。”
言淮抿唇道:“猜错...那要怎么办?”
“自然是认罚。”
“认罚...什么罚?”
“我想想。”苏辞一手随意弹了弹几个色子,一手撑在桌面上,闲散地托着脸,好似真的凝神细想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偏头看向言淮,桃花眼里明晃晃含了一点要捉弄人的心思,那声音却是再低柔不过,“这样,若我输了,认罚一文,殿下输了,认罚一两,好不好?”
“......”
一两,相当于一千文,赌注翻了千倍。
怎么会有人把这不公平条款说得理直气壮?言淮呆了呆,乌黑清润的狐狸眼不禁有点懵。
苏辞眼里噙着笑,懒懒打趣着,“殿下,说话啊。”
就算是翻了千倍,于言淮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他张口便要应下,然而望着青年眼尾那一点不正经的促狭,到口的话突然就变了。
他忍了忍,白皙清透的耳尖不自知泛上一点红,低低地道,“苏辞,你耍无赖。”
苏辞坦然接受了这控诉,悠悠出声,“回去路上少说还要摇上几十把,殿下财大气粗,不能让让我吗?”
“......”让你便是了。
眼看对方欲言又止,苏辞遗憾似地叹了声,“好吧,殿下不应的话,那我可不敢奉陪了。”说着就将几个骰子收拾停当,骰盅一合往外一推——
言淮连忙将盅一按,他没奈何,不自觉便软了声气,“你想如何,如何便是。”
苏辞倏地一顿。
他抬头看了言淮一眼,眼底深处依旧很静,却又像是闪过某种情绪,但太快了,无法捕捉。
苏辞笑笑,再次拿起骰盅晃了晃,落定后看向言淮,“殿下,大还是小?”
言淮眼睫轻轻一颤,“大。”
苏辞拿起来一看,“不巧,是小。”右手一摊,揶揄道,“给钱吧殿下。”
“......”堂堂曦王殿下,身上根本分钱没有,结结巴巴道,“等回去了。”
苏辞大发慈悲放过了他,一连又摇了几盅,只可惜十来把下来,言淮拢共就猜对了一次,其余把把连输,短短一会儿就欠下了十几两。
又是赢一次,连输几次,苏辞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殿下,你今日是不是倒霉鬼上身?”
“......”分明是被嘲笑了,言淮却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竟是有些开心的模样。
他轻轻呼了口气,眼瞳里倒映着一团小小的光晕,“再来?”
有钱不挣是傻子。苏辞失笑,“好。”
于是,马车哒哒走在路上,宽敞高大的车厢内,两人并排坐着,就靠这么个无聊的游戏,一路撑到了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