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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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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镜安静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白皙的脸,柳叶般的眉,冷漠的神情。
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年轻的自己。
她尝试着扯开僵硬的嘴角,漠然的表情缓慢龟裂,暴露出如同绵羊般温顺的笑。
美丽又丑陋。
在意识到这点后,她构建得当的面色立刻崩塌,唇线因此拉平。
“……”
柳明镜略显疲惫地合上双眼,即便看不到屋外的景色,她也能确定现在是一个难耐的夏季。
屋内潮热憋闷的空气使得后颈泛起了细汗,可颈前的观音玉坠却贴着皮肤带来丝丝凉意。
她不回头就知道搁在桌子上的立式小风扇将摆放整齐的纸页吹散,一只苍蝇因为水杯里蒸腾的热气而垂直坠了进去。
掉落了墙皮,电线散布如蜘蛛网般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只正散着暖黄光线的灯泡,旁边的拉绳上系着一只起了毛边的千纸鹤。
刷着红漆的木头床上铺着近乎洗白了的粉色床单,低矮的豆枕,颜色突兀的深蓝小被,一只靠在床头的棕色玩具小熊。
墙角处的栀子花半开不放,盆边躺着一小朵泛黄枯萎的花苞。
透过薄薄的门板,一阵阵剁菜的咣响清晰的传来,是母亲正在为弟弟准备着他最喜欢的酸菜。
老旧的小区勉强承载着居住者们高高低低的窃窃私语,却挡不住楼下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而接下来——
‘还傻在屋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下楼买条鱼回来。’
再睁开眼时怠倦的情绪一扫而光,她面无表情的对着镜子做着口型,而下一秒,母亲不耐的声音便顺着门缝,与呛人的油烟一同钻了进来,“还傻在屋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下楼买条鱼回来?!”
然而她没有动,风扇所带来的流动的微风吹动她鬓角的乌发,搔弄着额前的红色小痣。柳明镜挽起头发盘了个头,余光中瞥了眼玻璃杯里垂死挣扎的苍蝇,没由来的感觉自己和它还挺像。
于是她伸手拿起磨出锈色的杯盖,将它与散着热气的杯口连好,缓慢地拧死。
最后她在母亲喋喋不休的怒骂声中将玻璃杯倒扣过来,看着苍蝇在热水里沉沉浮浮,没了动静。
——果然。
这大概是她第3次重生。
虽然在母亲冲进她这狭小没有窗户的房间时她已经起身,但仍旧不能平息对方汹涌而来的怒火。
“叫你半天不做声,哑巴了?!”
穿着碎花裙,身材稍显臃肿的中年女人伸手重重戳了戳柳明镜的眉心,使得对方的脑袋往后一仰,而那颗碍眼的红痣却显的愈发殷红,“我现在还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
柳明镜发白的嘴唇瓮动了一下,眼神却平淡到和白开水一样没什么滋味儿,“妈,你锅里还炖着东西。”
中年女人闻言脸色徒然一变,显然也闻到了一股糊味儿,在匆匆离开前还不忘拧着眉拽了一把拉绳,自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的女儿用的是陈述句,“都怪你这死丫头——大白天的开什么灯,还有风扇!用电不要钱的啊?地上的纸都不知道收收,真要命,没心没肺的东西!”
灯泡骤然熄灭,兀自陷入一片暗色中的柳明镜立在原地,她瞳色清透的眼珠盯着对方的背影,最终挪开视线瞧向地面上的千纸鹤。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细小又微弱。
也就是这一瞬间,长久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柳明镜抬起头一脚踩上纸鹤,踏上房外投射进来的光斑。
她脚步轻快的走进明亮的客厅,目光准确地滑向铺着花布的餐桌。上面摆着一个放着苹果的水果盘,底下则压着一点儿零钱——那是母亲偷偷为弟弟准备的,这还是她第二次重生时才知道的事。
柳明镜想起那时自己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些零钱,而母亲当场就给了她一耳光的场景,心里觉得可笑至极。
于是这一次她选择直接抽走果盘下的纸币,在母亲毫不知情但仍充斥着埋怨的絮叨声中换下裂了口子的拖鞋,套上运动鞋出了门。
“……”
贴着小广告的铁门暂时帮她逃离到了另一方世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投入到蝉鸣和酷暑中。
柳明镜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也可以说她已经懒得思考,不想思考。
她只知道,她的人生真的很无聊。
又或者说,她这个人非常无聊——且失败。
避开垃圾桶内溢出的垃圾,那些黄褐色的污渍聚在地面上,像是一面满是污秽的镜子,映不出半分明朗的天色。
她没用多久就抵达了附近的菜市场。
旧厂街的市场气味复杂且斑驳,拥挤也热闹,过去的她喜欢来这儿逛逛,因为她能在熙攘的人群中体会到难得的人情味儿。
柳明镜绕开正翻炒着米饭的摊主,她从兜里掏出纸币看了一眼,接着毫不犹豫的在东面的水果摊子上挑了两个看起来无比香甜的桃子。
她拎着袋子无所事事的在嘈杂的市场内溜了一圈后才想起来‘正事’。
“……”
于是她很快在一个潮湿且充满鱼腥味儿的摊位前站定,柳明镜望向围着防水围裙的男人,对方正熟练且认真的给鱼刮鳞剔鳃,剖肚掏出内脏。
她虽然对这位老板的长相没有太多印象,但却知道对方的脾气态度极好。
柳明镜过去因为父亲的缘故极其讨厌吃海鲜,一点点鱼肉虾肉都能让她呕吐出来,连带着那点腥味儿也闻不得,所以每次来市场都会离鱼摊远远的。而在屈指可数的记忆里,她就算逼不得已来买鱼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已经不再抱有期待。
那些将她拖进深渊,扯入泥潭的记忆虽然像雪一样漫天飞舞,可她知道天空总有放晴的时候。
她的思绪在这片她曾极度厌恶的气味中飞速回笼,直到男人将处理好的鲫鱼放进红色塑料袋,又塞了根葱递给前一个顾客后她才开口:“老板您好,我想买条草鱼。”
“好嘞——”
男人热情又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想来没人会讨厌落在跟前的生意。他很快转过头看向她,眼睛圆且明亮。
柳明镜这才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正脸。端正,头发微蜷蓬松,刘海遮住大半额头,鼻梁挺且鼻尖偏圆,下唇微厚,眼角略向下垂,给整张脸平添一份减龄的无辜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卖鱼的老板在看到她后似乎愣了愣,但又很快恢复常态,接着他从水箱里捞了点水洗了洗手——即便他戴着橡胶手套。
“姑娘,草鱼刺多,吃起来可能会麻烦点。”
他笑着说,眼睛弯弯的,看起来憨厚老实,又带着种浑然天成的柔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靠前,只是远远的指着她眼前的鱼缸,水珠顺着手套滑向套袖,带走一小片鱼鳞,“想换口味的话选鲈鱼也好,刺少,腥味也小。”
——换口味?
柳明镜象征性的挪了一下瞳仁,那几条鲜活肥美的鲈鱼甚至没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明白老板的好意,但她要的就是那些又细又密的鱼刺,于是她视线一转同样微笑着望着他,“草鱼就好,麻烦您了。”
男人点点头,“好,需要片吗?”
柳明镜答:“不需要。”
男人见状也不再多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虚虚一晃,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别开脸转身从鱼缸里兜了条大草鱼,在得到柳明镜的点头后,便往鱼头上一敲,开始麻利的刮鳞。
“……”
柳明镜本身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而卖鱼的老板也仿佛被水泥糊了嘴,一声不吭。两个人的默不作声在嚷闹的市场内显得突兀,却并不显眼。
老板的动作很快,一条鱼没一会儿功夫便被处理的干干净净,柳明镜注意到他将鱼放进塑料袋里后又取水洗了手,接着他脱下手套再度冲水,拽下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将手擦干,顺手搭在肩上后,再次给鱼套了个塑料袋,又往袋子里塞了两根葱,这才递了过来。
“一共两块五。”
他左手勾着袋子,右手五指张开垫在袋底,声线平稳又腼腆的提醒:“吃的时候小心刺。”
“谢谢。”
卖鱼老板的细心令柳明镜的心情更好了些,就连陌生人都肯和她客套一下,但她的亲生母亲都不愿对她说上一句贴心话,现在想想确实有些讽刺。
然而就在她抬手接过塑料袋,给钱的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您认识我?”
男人明显一呆,就连收钱的动作都跟着一滞,粗糙的掌指赫然越界,碰到了她的指骨。
一触即离。
“不,不好意思!”
面色尴尬的男人赶忙抽手,连钱都忘了拿,配着他那一头蓬松的卷毛,更显出几分本人的无措,同时也借着这个由头微妙的回避了她的问题。而没被握紧的纸币和硬币随之掉落,硬币咚的一声落进正下方的水箱里,扰了几条黄花鱼的清净。
他又俯身去捞,“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柳明镜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有意的,更何况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再者虽然她不是熟客,但如果老板会做生意,想来也会记住大多数客人的特征。
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没事。”
她理解的摇摇头,接着想都没想便蹲下.身去捡水箱旁边的纸币,而已经捏起硬币的男人急忙阻拦:“哎——别,地上脏。”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摊位后绕过来,“姑娘,我来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女孩已经站直了身子,手中正拿着散落的纸币。他的视线跟着凝在了某处——她的指尖和纸面上粘着片亮晶晶的鱼鳞和暗色的淤泥。
“给,”柳明镜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而是重新将钱递出去,不过她看着被地面弄脏的纸币犹豫了一下,“可能有点脏。”
“不脏不脏。”
男人猛地回神,下意识扬起的柔和的笑中带着些讨巧,紧跟着想扯下肩上的白毛巾,却硬生生顿住,愣是回身从秤杆边儿上拿起一条叠的很整齐的浅绿色方巾,回来就见她手指灵活的将纸币反向一折,最后把干净的那面放进了他掌心。
“钱数是对的,没少。”
柳明镜的动作虽然看起来多余,但她本人却很坦然,甚至难得的觉得满意。因为这位老板也是这么对她的——在装鱼的时候,“再见。”
她说的快,走的也快,还不等男人再开口,身影就被淹没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钝钝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浅绿方巾,并小声说:
“……要不擦擦手吧,不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