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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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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临再度清洗金针时对瘫在炕上毫无气力的刘桃花说道:“这位大嫂的病,宽心为上,否则易患心疾,到时便难彻底医治了。”
他生得斯文端方,此时语气又格外轻和,看着就让人十分愿意信赖,刘桃花眼里含着泪,无望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治什么呢,这般死了才不用忧心。”
陆修临如今在村中居住,自然听过刘桃花的叫骂,上门来瞧病或者试图拉近关系的邻里也多数会学一学江家的事,因此他清楚刘桃花的症结在哪里,但这也并非他能解决的事,因此也无意多做关心。
陆修临行云流水般收好针,转身对江栓子说道:“江大哥同我去拿些药回来。”
江栓子连连点头称是,跟在陆修临身后出了门。
柳秀儿边用细把儿勺子给刘桃花喂温水,边疑惑地说道:“怎的不曾见过这位大夫?”
江大狗踮起脚坐到炕脚上说道:“前段时日才搬来的,听说是许老四的同窗,现就住在许家空着的老屋里,以往请大夫要跑老远的路,现在大夫就在咱们村里,方便得很。”
刘桃花闻言问道:“哪个许老四?”
江大狗抿了抿唇,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还能是哪个许老四?”
刘桃花思索着,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见江瑜想爬上炕给她掖被角,她心里又腾地冒上一股火,骂道:“回你自己屋里去,看见你就烦!”
江瑜挨了骂,也不敢说话,默默地爬下炕,钻回自己房间去了。
江家的年起先过得并不开怀,直到年初二时嫁到西山脚下的姑姑江妞回来时,刘桃花消瘦的脸上才泛出喜气,她一喜,江家的氛围也就轻松了许多。
江妞把儿女丈夫都赶到堂屋里,自己脱了鞋坐在刘桃花炕边,头上红色绒花衬着她因常年在日光下劳作而有些黝黑的脸,昂扬而有活力。
“嫂子,等年后我跟天剩把那家人带过来你也见见,就跟我说的一样,穷就穷点,也没什么,只要人好,不是个懒汉,慢慢日子也就过起来了。”
刘桃花连连点头,从炕桌上的粗瓷盘子里抓了一把花生塞到江妞手中,道:“她姑,吃。穷也没什么,咱家也没多有钱,往后帮衬帮衬,总不能饿死不是。”
江妞搓着花生,又有些犹豫,道:“就是穷把人耽误了,今年三十了,不过好在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不必处处请示老母。”
刘桃花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凭江瑜现在的名声多半是找不到相当的人家了,除非像这种娶不到媳妇的愿意硬着头皮试一下传言真假。
她像是发了狠,拍了一下桌子,道:“三十就三十,人在壮年比那些毛小子稳重,总不会贪玩爱闹好青无白地就死了,平白害别人的名声。”
这般姑嫂二人就定了相看的日子。
年后雪停的那天,江瑜早早起来穿上刘桃花给她选的衣裙,仔仔细细地梳好头发,照镜子时心中格外忐忑,就是害怕别人瞧不上她,而今谁愿意娶她,她都可以嫁,只求不要再背那么个名声害得家里人都抬不起头来。
刘桃花自然喜气洋洋,年里养了一段时间显得精神了不少,加之瘦了许多,换上颜色鲜亮的衣裙更显轻盈年轻。
江大狗一早就去买了些熟肉菜蔬回来,跟他爹一起在厨房忙活,柳秀儿跟江瑜打扫擦洗堂屋,摆设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待客物品。
临近正午时听门外驴子打着响鼻,刘桃花赶忙飘到门口去,果然见江妞并丈夫李天剩带着一个憨头憨脑,个子低矮的汉子正从木板车上跳下来,这肯定就是来相看的张发财了。
江瑜站在堂屋往门外远远看了一眼,希望这人一定别嫌弃她。
江瑜只是在外面晃了一下让他看一眼便被柳秀儿带回房里了,张发财一见江瑜就脑瓜子一懵,想到自己这个年龄还能娶十四五岁这么鲜嫩的媳妇,心里早就愿意了,也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克夫命,他也从来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
只是江瑜到底背着个克夫的名声,因此当坐在桌前喝了两盏老茶后,江栓子陪着笑脸问他是个什么心意时,张发财转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叹道:“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我老娘在意这个,她不知从哪听说的,说要是嫁妆厚一些,或许能压压邪气。”
江栓子脸上笑意渐渐散去,看了一眼刘桃花,见她也是没了笑脸。
张发财一手伸进泛着黑渍的襟子里挠了挠脖子,等手掏出来时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他一边认真地扣着指甲里的黑泥,将之抖在地上搓几脚,又继续伸进衣襟里去挠了几下,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儿吃了起来。
“我家穷,想必天剩媳妇也说过了,我是一样聘礼都拿不出来的,我是个孝子,听我娘的话,毕竟谁都怕死......要是不行,我吃了饭也就回去了。”
江妞跟李天剩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江家人即便是受不了他的话,而今也只能忍着,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愿意娶江瑜的人,江家也急需力证江瑜并非克夫之命,不只是为她,更是为了江家未来的孙儿孙女。
“先吃饭吧。”刘桃花说。
一顿饭下来,基本上也说得七七八八,张家不必下聘,江家赔上两担新麦、一只羊,六张椅子。
刘桃花怕他回去后又后悔,便催促江栓子,道:“去提一吊子肉请里正来写个婚书,就这么先定下吧。”
张发财拿小指剔着牙,随意在空中一弹,又在看不清颜色的棉裤上擦了一把,双手抱膝坐在板凳上在堂屋里打量了一圈,眼睛又使劲往江瑜方才进去的小厢房里瞥,并不反驳刘桃花的话。
江栓子出门一趟许久未归,等回来时身边跟着的并非里正,而是一位身姿笔挺,行止端正,身着青蓝色棉服的清俊男子。
江栓子解释道:“里正不在,我想陆大夫应该能写,就去他家请他来了。”
刘桃花和江妞夫妇,江大狗夫妇赶忙起身来迎。
张发财向来看不惯这种在他看来有点钱就惯会穷讲究,挺腰昂首像是谁也瞧不在眼里的人,他一见陆修临就甚觉讨厌,也不因陆修临是来给他写婚书的,只冷哼一声,坐在原地不动。
李天剩见他这样实在无礼,在背后杵了他一下,他这才慢腾腾站起来,黑着个脸踢腾着脚走了小小一段路。
陆修临是来赚钱的,只要钱够,也并不在意张发财的态度。
他脸上的神色永远都是温和的,这边跟着江家人坐到桌前,铺开自己带来的年前帮人写春联剩下的红纸,提笔写下两份婚书,问了双方名姓后各自落了款。
张发财沾着墨在自己名字上按了个手印,江栓子在江瑜名字上按了手印。
陆修临收好笔墨,拱手道:“恭喜!只待正式行礼前拿着婚书到管府里登记造册便是。”
刘桃花捧着婚书看了看,见纸上每个字都是大小相似,且都干干净净规规整整,不像此前里正写的两份婚书那般字字大小不一,涂着墨点或划着黑杠,她心里满意,回房从藏在炕柜里的小箱笼中仔细数出十个钱来递给江栓子。
江栓子又将钱塞进陆修临手中,陆修临收了钱后端坐在桌边,闲谈片刻,饮了半碗茶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之后江妞夫妇并张发财、江栓子,一道坐驴车又回了西山。
江瑜再次同人结亲这事儿根本遮掩不住,当日许多人都看到江妞夫妇带着一个汉子上门,江栓子当日提着一小吊肉又是去里正家,又是去陆大夫家,这就是结亲的迹象。
隔壁张氏来找刘桃花做针线,刘桃花便将此事说了,张氏道:“真是好事,我就说总有那不怕闲言碎语的年轻人。”
刘桃花收了声,支吾了过去。
风渐渐柔和起来,树枝上也抽出了嫩绿的芽儿,冰雪消融,天气也不似隆冬那般凛冽。
婚期定在四月,江瑜整日跟她娘和嫂子坐在炕上做衣裳,等把以前没做完的嫁衣做完时,窗外的燕子已衔泥在轻柔的柳枝间掠飞而过了。
江瑜缝完最后一针,收拾好针线,下炕去厨房做饭。
近来邻村有人打土坯盖房,江栓子父子皆去做帮工挣几个闲钱,柳秀儿肚子大了不太好行动,饭一直是江瑜在做。
她取好柴禾塞进灶膛里还未点上火,忽听大门被人拍地哐哐作响,有一妇人大声嘶喊着:“克夫的灾星,还不开门!”
江瑜脑袋轰地一声炸了,此前周家儿子溺死后他娘也曾来闹过,劈头盖脸的给她挂了个克夫的名声,因此她的克夫之名才这般在全村传扬开来。
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一滴一滴落在靛青色的裙子上,深怕张发财真的死了,她根本不敢面对这样的事。
张发财是真的死了。
江妞赶来后与张母对质,骂道:“张发财明明是跟常五媳妇偷情,恰好常五回来,他自己跳窗出去脑袋磕在石头上碰死的,你在这里哭天喊地做什么?不赶紧回去给你那没人伦的死东西发丧吗!”
张母干瘪却有力,见刘桃花出来便直要往屋里冲去拿江瑜的命。
江妞、刘桃花姑嫂二人合力跟张母厮打在一起,村里人少有闲事可看,一听江家门口哭声连天便都迅速窜过来看热闹。
期间也有人拉架,对张母说道:“何必呢,你们家自己非要找死的。”
这话直接激怒了双方,厮打得更加厉害,甚至将那劝架之人来拉过来打。
更有人起哄道:“克夫的还是别出来害人了,怎的你家二丫没男人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长眼睛的谁还敢跟江家结亲,不知道大狗克不克妻,他们家那媳妇也不知会不会也被克死,就算没被克死,大狗的儿女,我家可不敢跟他们嫁娶,谁知会不会被传上这种命。”
张母边厮打边抽空骂道:“一屋子贱货!明明是个克夫命还诓我儿子结亲,把我儿子害得惨死,江瑜你这个贱人出来给我儿子赔命!”
江瑜被柳秀儿锁在厢房里不能出来,她一个人缩在炕上,脑袋里一阵一阵的发白,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浑浑噩噩,只想着前两个人的死可以说是巧合,这第三个人的死,真实地验证了她却是克夫之命。
她两眼直直地看着土墙,终于,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