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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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簦庵的门扉紧闭着。直至夕阳西下,依旧从里面锁得死死的,任凭李荨之如何推打,都纹丝不动。
“深竹先生!”他喊得嗓子都哑了,“请开开门!”
从中午他垂头丧气地走回簦庵前的小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门里安静得可怕,他知道深竹一定在里面,可就是避着他,不肯出来相见。李荨之咬牙坚持敲门。又过了一刻钟,许是被他敲得烦了,门后终于传来深竹的脚步声。
李荨之满脸喜悦地抬起头,却在门扇打开之后,迎上了深竹冰冷如霜的漠然神色。
“无爱伞之心者,将汝逐出师门。”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再次关上了木门。随着门栓复位的声响,李荨之心里也“咯噔”
一下,仿佛坠入深渊。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为什么他一回来深竹的态度就发生了如此不自然的转变?是他知道自己去揍了那个臭道士一顿么?他知道自己把象征着淮安的旧伞打坏了,所以在生气?
“深竹!”
李荨之试图解释,但不论他如何叫喊,深竹都没有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攥在李荨之手中的破损的伞架也不知何时被他扔在了地上,空气开始变得有些寒冷,明月高悬,星辰满天,在大城市里绝对看不见的广阔银河此刻就在他的头上,那么清晰,那么美妙。但他没有心思去分辨那些星座的位置。
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无家可归了。
沿着狭长的石板路,李荨之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金坞村的街道上。
和一个多星期前不一样,那时他对周围的环境毫无认知,身处黑暗之中就会觉得害怕,而如今,他把村里的每一条路都背在了心里,就算不跟着月光的指引也不会走错方向。这大概就是他最近唯一的长进吧。
上一次六神无主地离开簦庵时,似乎还是个下雨天。
那晚深竹狠心将他赶出家门,也许就是为了不让他与这个村子产生过多的关联。就像淮安第一次进村时那样……可惜,杏花避免了与淮安的交集,却间接地导致了他走向毁灭。
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障,究竟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荨之。”一个慈祥而温和的声音呼唤着他,“你看起来很难过。”
李荨之有点茫然地侧过脸。他看见桂花树下坐着一位微笑的老婆婆,正在向他招手示意。
他很自然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芒桂子婆婆……”
芒桂子眼角的笑意因他的回应而变得更加充实,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缝。
“来吧,来吧,要吃热乎乎的桂花糕吗。”
芒桂子婆婆的家宅是一座小小的三开间单层木屋,风格简朴,丝毫不能称得上雍容华贵。她的两个仆人住在对面的酒楼包间里,每晚服侍她洗完澡后,就会一同离去,所以她现在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已经是深秋了,桂花开得正好,这种时节在夜里乘凉好像还真不太常见。
闻着那棵桂花树的香气,仿佛什么烦恼都能忘掉。
“味道不错吧。”看到李荨之出神的表情,她咋了咂嘴,道,“这可是老身亲手做的,别处可买不到。”
“……嗯!上次就已经见识过了,不过,今天的好像更好吃一些。”李荨之“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咬下一口金色的桂花糕,舌尖马上被幸福的甜味包裹,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太治愈了……”
是啊,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美食能治愈人心了。
他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就着自然的桂花香,再来点茶,配这个季节的晚风,可不就是极致的享乐么。”芒桂子揭开石桌上的青花瓷茶壶,嗅了嗅茶香,满足地点了点头,“嚯……不愧是才烘好的新茶,气味果真跟那些箱底货不太一样。”
“婆婆……”
李荨之还是情不自禁地放下吃到一半的桂花糕,又钻回到了低落的小情绪里。低气压笼罩着他。见状,芒桂子缓缓从她的长椅上起身,走到他身后,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天空之上的明月。
“无需苦恼,荨之。你在此地与他相遇、与他相离,皆是缘。”芒桂子看出了他的不安,劝说道,“深竹是自然的生灵。他有强烈的是非之心,这很重要。尽管有时……是非之心也会成为他的枷锁。”
“您在说什么?”李荨之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
“老身是在说,他并非有意使你难过,只是为人太耿直了些。喝完茶,美美地睡上一觉,别再想这件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芒桂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不过,不论如何,打人都是不对的。周玄机之事,老身自然会秉公处理,又何必动用暴力呢。”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道歉似乎没有想的那么难,他很自然地从鼻子里飘出了这句话。
“好。好孩子。”
她是位很慈祥的老人。从她身上,李荨之体会到了尖酸刻薄的爷爷奶奶所不具备的温情。而面前这位老者,却充满了传统文化里的古典美风范。
“你就在我这儿度过接下来的十九日吧,荨之。”
芒桂子从桌上夹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李荨之在这个瞬间看到,她的两颗门牙都掉了,毕竟是上了年纪,可她却还能吃甜食吃得这么开心……
“婆婆。”
“什么?”
“您这把年纪了,还能吃得动吗?”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嗨,这有什么,不就是糕点么,又不怎么粘牙,拿舌头压一压就下去了。”
“这……”
说出这些话时的芒桂子开心得就像个小孩。不仅如此,她还亲自示范了一遍只用舌头吃下一块桂花糕的高难度动作。看到她的笑脸,李荨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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簦庵的院子旁有棵枝叶不太茂盛的柿子树。在金坞村,它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棵柿子树。南方的柿子树秋天也不太掉叶子,在黄得蜜都快要渗出来的果球下,几许绿油油的叶将其衬托得很是好看。
食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梢,盯着下面的光景。
按常理说,狗是不太会爬树的。可食怨不一样。他不仅是个犬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顽皮得紧,不到处惹麻烦都觉得无聊,爬树这点小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所以,当深竹端着一盆清水从屋里走出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盘踞在树上的他。
“你怎么在这里?”深竹无奈地问。
食怨灵活地从一根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喂,别不欢迎我嘛!听说你一气之下把你的小跟班赶走了?”
“与你无关。”
如他所料,深竹只丢给他一副冷脸,就接着做自己的事去了。
“哇,还真赶走啦?那我岂不是就没那么香的饭菜可蹭了?真可惜!”食怨笑得很灿烂,“这□□力活都要自己来做了,不累吗?”
“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哪里还分累与不累。”深竹可不会轻易受他挑拨,“莫要拐弯抹角地给他说好话。我赶走他,并不是因为我厌弃他。”
“那又是为什么?”
“他终究还是个人类,得尽早离开此地为宜。”
深竹的语气平静而冷冽。
食怨觉得很有趣。
曾几何时,深竹也是个喜欢说笑的少年呢,如今……不过食怨也亲眼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这些都是听杏花他们说的。以前徐淮安还在的时候,深竹和他就是走得最近的朋友,如今他一走,周围的人都称不上是能够补全深竹存在的一部分。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孤独。
簦庵院子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就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落叶,马上就是十月了,该做些过冬的准备了。积攒在墙边的柴垛眼看着越用越低,也许他该重新上山再砍一批竹子回来。这样一想,似乎也就没有消沉的余地了。他又一次投入进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之中。
夜空上,金坞村的弦月,弯如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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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悠闲地过了几天,关于卖药道士的处理也出来了。
“这纸张的确是用汉代初期的方法制成的。”负责鉴定的商人说,“如果重新书写,墨迹一定会与之前有较大的差异,至少据我所知现在的妖村里没有那种颜色的墨水。”
“就这?”
“疑罪从无,在找到决定性证据之前,我们不可以为他定罪。”
芒桂子宣读的判定是罚他一笔重款,将他驱逐出村,若非特殊情况不允许再回金坞——当然,并不是叫他去人界,而是回到他之前驻留的另一个妖村,凤坞村。“凤坞”这个名字在现实世界里也是真实存在的,李荨之依稀记得,在他的姐姐李平之做附近村域的规划设计时曾多次念叨过这个字眼,大概离金坞很近。
“所以总共有多少妖村呢?”他嘀咕了起来。
“总共么?具体数量老身也不清楚。与金坞直接相连的,大约有七座。”
“如果我钻进这个井的话,也能去别的村吗?”
目送道士出村时,李荨之随芒桂子一起来到了村内一户人家院子前的水井旁,看着那道士准备往里头钻。利用水井连接村域实在是个奇葩的设定,他很好奇从那一头的井里出来时会不会浑身上下都是带股锈蚀味儿的井水。
“需要有会妖法的妖怪带你同行才有可能。”芒桂子拿拐杖敲了敲地,正色道,“别看老身,老身可不会同意陪你去。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金坞直到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小心思被看穿,李荨之有些泄气地点了点头。
“周玄机。”芒桂子又转向老道士,严肃地叮嘱他,“切记,以后不可再轻犯同样的罪过。”
道士脸上的表情很是不信邪,却老老实实地抖了抖手上的拂尘,弯腰道:“贫道向您发誓,绝不再行如此轻率之举。”
“好。”芒桂子的语气却并未因此转向轻松,“至于你的药方……就先留在这儿吧,等什么时候你真正开悟了,再回来找老身取。”
“这……”
道士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两人互瞪了一会儿,大概是于心有愧,最后还是他首先失去了气势,耷拉下了脸。芒桂子悠闲地笑了笑,问:“你可有异议?”
“不,就按您说的办。”他吞下了反驳的言论,转而说,“深竹给贫道的酒钱已经退回去了。现在贫道可以离开金坞了么?”
“嗯。”
芒桂子闭上双眼,轻应了一声。道士举起双手道谢后,便踩着井口站上了高处,往井里纵身一跃,水花“扑通”地溅起几尺高,李荨之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面前的水星儿,等他放下手时,发现那道士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就这么放过他……真不划算。”他有些念念不忘。
“你已将他痛揍一顿了,还有什么不划算的。”芒桂子埋怨了他一句,“对尚未定罪的犯人滥用私刑严格来说也是罪过,你可得好好反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