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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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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是可怜吗?”
“我说过,我天生七情不沾,六欲断绝,理解不了你口中的情绪。”
雾气中的潮意很重,天还昏着,对岸有棵疏瘦古怪的白梅树,花开时一树雪白横过溪面,淡淡的香。
她坐在横亘溪涧的第一颗青石上,一身朴素的红衣,数花。
身后的少年追过来,与她并肩而坐,捡起她落入溪水中过长的发尾。
梅花在夜里落了九朵,七朵六瓣的,两朵五瓣的。
少年叹息:“你这样空荡荡,不知可怜为何物,殊不知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可怜,沉璧。”
梅花又落一朵,随溪水流入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黑暗里有鱼逆溪水而上,金红的鱼尾漾开一圈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扭头去看少年。
少年专心致志地捧着她的发梢擦拭,面貌隐没在雾气中,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让一个天生失明的盲者认识色彩?”
她每日求道叩己已足够繁忙,为什么还要思考无聊的问题,得到无聊的答案?
“有朝一日,你想感受七情六欲,就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要去寻,待你找到时……”
雾气越来越浓,模糊一切声色。
一道惊雷!白梅的冷香退散。
江沉璧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
“无聊。”
想到梦中的对话,她轻轻嗤了一声。
嗓音沙哑,宛如莺啼。
如果世上有唱歌像鸭子叫的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愣了一会儿,黑暗中,一声嚎啕在耳边炸开:
“女鬼啊,诈尸啊,救命啊!”
江沉璧皱眉,从草堆上坐起,这才发觉离她稍远的黑暗角落有两道模糊的人影。
她起身,头有些晕,温热的液体蛇一样在脸颊上蜿蜒。手指抚上去,满掌鲜血。
耳畔传来细密的雨声,闪电撕裂苍穹,白光照亮不远处的门,门外散乱排列着十里野坟,门内用鲜血描绘着古怪纹路。
她这才看清,此处原来是个破落的五仙庙。
庙门洞开着,她站在半拉身子都已风化的神像下,身着大红嫁衣,血红裙摆猎猎飞扬,半张脸都被血迹浸没,的确像个饮恨而死的女鬼。
角落里的黑影是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一个穿淡蓝襦衫,斯文清隽,像书生;一个着墨黑劲装,腰间配剑,像游侠。
江沉璧走过去,一言不发,盯了他们半晌。
直到两人的情绪从不解,紧张,无措,又重新回归不解,她依旧保持着沉默。
她已经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从前她还是沧江边捕鱼为生的孤女时,就有人告诉她,她说话不够动听,总是有意无意戳人肺管子,为免得罪人,去了王城之后,一定要学会见鬼说鬼话。
并不难学,她仅靠察言观色也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
但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前,自从入主九曜灭明宫以后,她三百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因为那时没人打得过她。
弱小卑微时需要和人讲道理,成为魔界之主后还与人费口舌,修为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她努力回忆沟通技巧,未果,索性开门见山:
“这里是哪里?”
那游侠道:“回女鬼,哦不,女侠,在下不知道!”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回女侠,在下不知道!”
“那我长什么模样?”
“回女侠,在下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江沉璧烦了,从头上拔下一枚金簪,抵在游侠脖子上。
暴力果然是人魔妖鬼四族共通的语言,那游侠被金簪一触,灵光闪现,脑子里知道的事泄洪似的往嘴外涌:
“不不不,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我知道,女侠您把簪子挪开一点,这玩意儿冻脖子。您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沉鱼落雁……”
“但在下混迹江湖多年,晓得规矩,知道只要看清您的脸就活不成,您且放心,只要您一离开,在下就能将您忘得一干二净,并且保证不对外界透露半个字!”
江沉璧再问:“你们又是谁?”
旁边的书生下意识接嘴:“小生姓易名鸣字时也,是来洛城府考举人的书生,旁边是……”
“时也你住嘴啊,别什么都往外秃噜!”
游侠大叫。
洛城府,听起来像人间的地名。
“那好,书生。”
江沉璧即刻转换问话目标,边揉额角边有条不紊地问,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名为“易鸣”的书生摇头苦笑:
“姑娘,此事说来话长……”
金簪从他同伴脖子上移到他脖子边,书生连忙灵光闪现:
“硬要追溯的话我觉得应该从两个时辰前我们送孤寡老太回家说起!”
书生开始讲述。
他与游侠结识于天清气朗,风和日丽的两个时辰前。
彼时二人于官道旁的茶棚歇脚,他们坐的是长条木凳,年纪估摸着比店主祖爷爷还大,屁股轻轻一挨就嘎吱乱响,不敢稍使力,喝的是茶叶末,口感拙劣,无甚茶水味,但胜在价格亲民,一文钱一大壶,还帮忙热干粮。
两个穷酸鬼在茶棚一见如故,在小二的白眼中共饮一壶,细聊之下发现彼此意气相投,相见恨晚,遂互换姓名,结为知己,他们聊了许多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这和你们被绑有关系么?”
江沉璧垂眸轻瞥一眼趁她注意力被吸引积极用碎瓦磨绳自救的游侠,面上无甚表情,只森然道,
“三柱香,说不清楚,就永远不必说了。”
意图被揭穿,书生一个激灵,不得不舍弃多余修饰以及内心独白,言简意赅道:
“我与施兄话语投机,细问之下才知他也去洛城,于是结伴同行。然而路遇一老妇腿脚不便,伏于道旁唉声叫唤。她与家中老母年纪相仿,我心里不忍,于是和施兄一道送她回家。”
“谁知这么一耽误,天已经完全黑了,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与施兄迫于无奈,只好摸黑翻西山,巴望着明日平明一到就可进城休整,谁知,在西山深处,我二人迎面撞上一队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
书生说到此处,仍觉胆寒:
“我们被强邀去吃酒,跟着队伍来到一处繁华之所,院中众宾庆贺,新娘,也就是您,被掺进贴着喜字的里屋。可忽地落下一场雨来,转眼再瞧,华堂变破庙,宾客是坟茔,桌上餐食皆为虫豸,我们被穿人衣衫的黄鼠狼抓入破庙绑起来,地上还有浑身是血的新娘子,也就是您。黄鼠狼用您的血画了地上这些奇怪的符文,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出庙至今未归……”
游侠疯狂点头,他伸长脖子紧张地打望门外,不清楚那黄鼠狼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只好迫切道:
“女侠,祖宗,姑奶奶,冤有头债有主,您有什么冲着害您的人去,我们两个是无辜的,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出去之后逢年过节我们都给您添续香火,把您当亲姑奶奶供奉!姑奶奶,求您了!”
“时也,别愣着,快叫人!”
书生张口结舌,就算是为了活命,对这么一位年轻女子也实在叫不出口。
游侠却没这方面心理负担,在一声比一声嘹亮真挚的“姑奶奶”里,江沉璧蹲下身,借着溅落的雷霆电光检查身下诡谲难明的血色铭文。
那并非阵法,而是一行行潦草凌乱、用上古符文书写的“婚书”。
“奉氏贤女,长及载笄,姝容娴姿,心倾慕之,特奉婚书,结此殊缘,比翼无离,共向冥冢……
■■敬呈”
“新郎”应当是个死鬼,名字被一滩血迹覆盖。
血书婚契再往下是新娘的生辰八字以及身世名姓。
“乙未年癸卯日丁酉时,汝南,奉婵娟……”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庙外雷霆落地,劈倒正门前的歪脖子老树。
一股焦糊气息传入庙中,游侠与书生噤声,忽地互相依偎着,挪动腿脚往角落缩去。
江沉璧似有所感,回眸望去,一只毛色焦黄的黄鼠狼不知何时堵住窄小的门框,正高举斧头,冷冷瞪她。
斧锋利森寒,尚沾着血迹;牙雪白尖利,缝隙间残留生肉。
它离开片刻,原来是觅食去了。
江沉璧看着黄鼠狼的眼睛,沉声道:
“滚。”
习惯了说话以后,她的嗓音不再难听得像鸭子叫。
像鸭子夹着嗓子认真叫。
黄鼠狼看着眼前的新娘。
她的眼仁很黑,寒潭古井般不可捉摸,不似从前麻木呆滞。
其间深藏着比诸天星斗排列还要复杂深邃的奥义,将对视者的灵魂摄入深渊,身体不自知地随她的命令而动。
在游侠与书生期待的眼神中,黄鼠狼怔了一下。
仅一下。
而后呲牙,扬起巨斧朝她冲来,携风雨潮气与杀气,狠狠劈落。
“定!”
无事发生。
黄鼠狼动作不止,一旁观战的书生与游侠闭上了眼,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绝望还是尴尬。
新死不久的女鬼与出道多年的妖怪,差距大得实在太明显。
江沉璧闪过一斧,盯着自己的手,如遭雷击。
谢静那扎心窝子的一剑把她修为给捅没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可能靠拳头讲物理了?
“蔓生,引雷,地陷……”江沉璧又试了几次。
黄鼠狼一击未中,原本预备将楔进地里的斧刃重新拔出,闻言上半身颤抖,却是喉管里发出嘲笑的“咯咯”声。
原来新娘还是原来的新娘,是它多心了。
笑到最后,竟开始仰天大笑。
江沉璧眉目一凝。
堂堂魔尊,如今竟连黄鼠狼都收拾不了,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她拿出看家本事,五指快速翻飞结印,朝黄鼠狼冲去。
黄鼠狼认出了这是自爆丹田,同归于尽的手印,骇然之下往旁边让了三步。
书生与游侠看不懂法印,但能看懂黄鼠狼严峻的表情,心中默念,两败俱伤,两败俱伤……
被黄鼠狼让出的门露出些许微光,万众瞩目下,一脸不堪受辱的江沉璧一个猛子,冲向……门外?
咽下这口气,总比咽气强。
“……”
穹窿之上乌云似蟒,黄鼠狼看着几乎在雨丝隐没的大红背影,冷笑一声,却没有追出去。
她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