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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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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溪边雾气很重,天还昏着,对岸有棵疏瘦古怪的白梅树,花开时一树雪白横过溪面,淡淡的香。
江沉璧坐在横亘溪涧的第一颗青石上数落花。
身边有人与她并肩而坐,彼此静默无言。
梅花在夜里落了九朵,七朵六瓣的,两朵五瓣的。
那人叹息:“你该走了。”
走?去哪里?
“去变得完整。”
她既未缺胳膊少腿,也非缺心眼脑残,还要怎么完整?
如果缺德也算不完整的话,世间残缺者未免太多。
“你天生七情俱泯,六欲断绝,如果不找回它们,终其一生你都无法飞升。”那声音又说。
去哪里找?又为什么非要飞升?她扭头看那人。
他的面目模糊不清,伸手直指脚下五色的溪水:
“此溪名红尘,五色五味,有去无回。里面有你要找的东西,只是你一向都只看它,从不亲身涉足。”
江沉璧半信半疑,抬脚点在溪面上,犹豫是否要下水。
有鱼逆溪水而上,金红的鱼尾漾开一圈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
远处浓雾里响起尖锐的蝉鸣,那人伸手,将她推入水中。
奔流的溪水不断闪烁,波动,穿身而过,记忆却搁浅在体内。
她想起了自己。
幼时沧江畔与野狗争食的阴沟老鼠,少年时王宫中可随意折辱的朔北质子,上任魔帝最锋利的刀,调转刀锋的乱臣贼子,六域大国师,道痴尊者,最后是未来书钦定的,被谢静一剑诛心之人。
诛心?等等。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里面传来微弱却连绵的心跳。
是,谢静杀了她,一剑穿心,她万无还活着的可能。
既然如此,这里是哪里?那个人又是谁?
她回头,没有那人,也没有梅树,铺天盖地的雾气遮蔽了视线,蝉鸣渐近。
轰隆——
一声惊雷,梦醒了,江沉璧睁开双眼。
“……老天翻脸得突然,但对大多赶路人来说,能得一处避雨所,又有好友佳人在侧,人生便了无遗憾,既然那位姑娘也醒了,不妨一起秉烛夜谈,还可赶上明日的早饭。”
头很晕,后背火辣辣地疼,江沉璧晃了晃脑袋,费力地聚焦视线观察四周。
此地似乎是一座废弃山庙,周围响着隆隆雨声,天墨黑,唯一的光源便是神像供台前的一支铜座灯烛。
风吹来时,烛火摇曳,连带着沾满尘埃的帘幔也若飘若扬,颇有些鬼影憧憧的意味。
身处庙中的除她以外,还有两名男子。
一个穿黑衣,腰上佩剑,做游侠打扮。
另一个像书生,模样斯文,身旁放了个书箱。
二人与她同坐一处,他们面前是一尊汩汩冒泡的大鼎。
大鼎之后,九尺高的黄鼠狼抬手朝她作揖,笑得很斯文:
“小妖黄曙郎,这厢有礼了。”
不用它自报家门,江沉璧也看得出这是一只黄鼠狼,至于眼前这口大得能炖人的鼎接下来会煮什么东西……好难猜。
她更疑惑的是,自己为何莫名其妙活了过来。
而这具身躯,丹田空虚,经脉紊乱,身体无力,神识渺小,太弱了,弱得完全不像她。
莫非是借尸还魂?可为何她没有丝毫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
神思不属间,那黄鼠狼已对照手中书籍,谨慎地往鼎中丢下生姜数片,又皱皱眉,一拍脑袋道:
“诸位稍待,小妖去林子里采些蘑菇,一刻便回,烦请书生仁兄帮忙看火,游侠仁兄帮忙劈柴,红裙子姑娘受了伤,便好生歇着,可否?”
游侠爽朗挥手:“好说好说。”
黄鼠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身边两个凡人像被抽去骨头,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那游侠率先喘匀气,朝江沉璧拱手,言简意赅道:
“在下施明曦,这位是在下的好友易时也。姑娘与我们都是被这妖怪虏来的可怜人,与其沦为妖怪口粮,不如放手一搏。我和易兄想趁这妖怪回来时袭杀它,届时还请你不要声张,如何?”
江沉璧诧异于凡人的勇气,明明看起来脑袋空空,身手平平,却敢于对抗一只光从外表看就不好惹的妖怪。
她问:“为什么不跑?”
书生摇头苦笑:“有您珠玉在前,我们已知逃跑无用。”
原来背上的痛感是这么来的。
江沉璧道:“此妖从气息上分辨至少有百年修为,寻常刀枪斧钺已不能伤它,你们怎么杀?”
游侠答:“刀枪斧钺不行,我有剑。”
“什么剑?”
他铿一声拔剑出鞘:“铁剑!”
“……”果然脑袋空空。
不答也是答案,游侠心中早有预料,只是弱小从不是不反抗的理由,早在妖怪让他劈柴时,他就做好了以卵击石也要溅对方一身蛋花汤的准备。
让食材自己干活煮自己,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二人知她伤重,侥幸没死已是地下祖宗人情练达的结果,也没指望她帮忙,简单通气后,又忙忙碌碌地做袭杀准备。
游侠藏身庙门一侧,双手紧握剑柄,蓄势待发,书生则猫腰藏于鼎后,若游侠失手,他便举火把点燃庙宇,宁死也不沦为盘中餐。
江沉璧将二人无谓的挣扎看在眼中,也开始思考自救之策。
并非所有妖都吃人,但吃人的妖孽往往分为三大派:一者生吞活剥,茹毛饮血;二者精细烹饪,屯粮储食;三者以人为畜,圈养繁衍,以图食物生生不息。
若人为二三者所捕,虽不至于横死当场,也往往被妖挑断手脚筋脉,挖眼拔舌,以防逃跑,所食皆妖之残羹,谁也不知羹中有无自己抑或亲朋好友之零碎,每日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是以今日侥幸没轮到她死,往后也算是废了。
可若逃跑,依目前的身体状况,她一定是三个人中跑最慢的那一个。
打?原身确实是修道之人,但她丹田中的灵力实在稀薄,认真出手,威力等同于山蚊子全力一叮。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让对方莫名其妙一下。
此路不通,路路不通。
无数想法在她脑中翻腾起伏,又受限于自身条件不得不被一一推翻。
推演到最后,好像只剩一条死路可走。
难道她重来一次的意义,竟只为在死法的独特性上与上辈子一较低下吗?
暴雨簇簇射落人间,雷鸣骤起,炸开鼎中沸腾的水花。
江沉璧抬眸望天,密密麻麻的电弧在云丛中游走。
妖物最惧雷霆。
她灵光一闪,今夜宜借力打力。
烛火摇曳间,三人聚头。
“你是说,你能引来雷霆诛杀妖孽?”
游侠打量江沉璧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很难相信对方有这本事还能混成如今这副惨样子。
“但我修为尚浅,引雷需要时间。”
书生双眼发亮,忙问:“姑娘需要多久,我和施兄一定尽力帮你。”
至少不是毫无希望。
江沉璧全盛时期诛此妖不过一闪念的事,如今修为缩海,若要结印将丹田中灵力放大到能引雷的程度,手指一刻不停全程一丝不错,保守估计至少需要……
“一个时辰?这都够它吃完我们顺道把锅刷了。”
在江沉璧报完时辰后,游侠已完全明悟为何她有引雷的本事却还能混成如今这副惨样子。
“我还是倾向于在此妖猝不及防下暴起杀它,此招虽险……”
“胜算也低。”江沉璧忽地出手,游侠还看不清她动作,咽喉要害便被她指尖抵住,
“它能将我重伤,重伤的我尚能轻易杀你,恕我直言,你在它手下绝对走不过三息。”
“没人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成则一起生,败则一锅炖。”
事教人远胜过千言万语。
二人怔忪间,江沉璧不再言语,将手指隐在袖袍下专心结印。
忆起互通姓名是信任的开端,她朝二人道:
“对了,我叫江小婵。”
庙外传来黏腻沉重的脚步声,没有太多时间权衡利弊,书生与游侠对视一眼,彼此坚定心意,咬牙道:
“干了!”
*
“看来小妖不在这段时间,三位相谈甚欢,既然如此,可有决定好谁先入锅中沐浴驱寒?”
“……”
“既然没有……”黄曙郎伸出指爪在三人间来回晃动,停在江沉璧身上时,见她面上无波无澜,不禁咂嘴,最后手腕一晃,划向书生。
“那便书生仁兄先请吧。小妖仰慕人间文化,喜欢做人,尤其是读书人。”
书生还在苦思如何拖足一个时辰,遭此阎王大点兵,两股战战,一时没了主意,仓皇的眼神不断飞向好友。
游侠也没法子,眼看书生就要变成死书生,情急之下,他跳起来吸引注意力:
“好你个黄鼠狼大王,我原以为你穿人衣,说人话,知书好礼,是有些人性在身上的,谁知现在一看你和一般牲畜根本没有区别!如此我等就算被你吞入腹中,也不甘,不服!”
他这番又狠又怂,半倨半恭的话逗笑了黄曙郎,对方饶有兴致地问:
“小妖活了这么多年,除木石外,还未曾见过心甘情愿被吃的猎物,不甘不服又如何?还请游侠仁兄为小妖解惑。”
游侠面上镇定,心知说不好自己便会代替书生先行完蛋,一颗脑子在脑中飞速乱晃:
“……我且问你,你一生曾吃过几人?”
“不算你们,共二十三人。”
游侠打了个寒颤。
“人之口味比一般鸡鸭牛羊如何?”
黄鼠狼耸肩:“微酸略苦,无甚新奇之处。”
得到这个回答,游侠松了口气,逐渐找到瞎编的方向:
“那是因为你吃错了!”
“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若要尝世间至味,须在猎物生前无悲无苦,无忧无惧时杀之,盖因悲苦损肉质,忧惧耗精血。世间生灵,谁愿被杀而食之?唯人不同,人一向以智慧见长,你凭武力强吃我们,我们反抗不得,但却绝不甘心。”
“可人族还有一句话,叫做尽吾志而不能至,可以无悔。我们三人要同你比试,你若胜过我们,要吃便吃,我们已尽力求生,虽死无憾,如此,你便可见到心甘情愿的猎物,尝到世间至味,大王你可敢么?”
黄鼠狼眯眼,唇角似笑非笑,忽而掠出一个阴险的弧度:
“仁兄一番话令小妖心驰神往,小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由你们来定,比什么?”
书生此时逐渐从慌乱中醒过神来,愧怍于先前无头苍蝇般的表现,他率先道:
“小生观大王之言谈,也是一只饱读诗书之妖,读书人再讲理不过,故而小生要与你辩经。”
坐而论道,是书生能想到最耗费时间的事。
庙外雨声愈急,鼎中水声愈沸,激得每个人额角皆爬满水渍。
此时距黄鼠狼采蘑菇归来,不过半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