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话杜十娘（完）》富贵闲人

5、第四章

　　第四章
　　有多久了，她不曾走出过悒翠院。看见的绿树红花，听见的鸟语虫鸣，都是经由那翠微阁的窗口。由于悒翠院有三楼之高，算得上是方圆百里之内的第一高楼，因此，站在位处顶层的翠微阁窗前，透过延伸到窗前的树枝间隙，便看得见很远的地方了。
　　不是不曾想过出去，而是觉得出去也无事可干。胭脂水分自有那小贩送上门，首饰珠宝全由恩客打赏。她，又何须离开这里半步？
　　但，此刻的杜十娘却一身男装，走在这市集之中。未施脂粉的脸颊，素净而自然，犹如白玉般剔透的肌肤，娇小的身材，看起来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是，这少年一脸的冷然深沉……
　　“喂，你打算别扭到什么时候？”范物理无奈地用手肘捅了捅走在自己身侧的杜十娘，看见她冷着一张脸，始终不肯说话。
　　“既来之，则安之……咳，好吧，不安也可以……”本来目视前方的杜十娘突然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急忙改口。在悒翠院待了十四天，他都无聊死了。悒翠院的每一条小径，他都走过；每一个人，他也都攀谈过。今天实在闷了，便想带杜十娘一起出去逛逛，看看皇城的热闹繁华。又碍于十娘的倾国之貌，不想惹麻烦，便让她换了男装……嗯，他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果然大了许多。原来自己已经长这么大了……
　　“哇，杂耍，十娘……不，小杜，快看！”范物理激动地拽着身边的杜十娘往前跑去，他长这么大，还从没亲眼见过杂耍呢。不料，一只大脚突然踹向范物理的屁股，让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咳咳……呸……”他由于激动而没有合上嘴，此刻吃了一嘴的泥。
　　“你干什么啊！”范物理生气地回头问道，却看见一张布满麻子的脸，那脸上竟然还带着羞怯之意，那麻子女的身旁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一脸怒气地瞪着他。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妻吗？”那汉子火大地喝道，声音犹如洪钟，震地范物理跳起来退开几大步。糟，他一时兴奋，竟然拉错人了……十娘呢？范物理东张西望起来，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好事之徒，带着或好奇或讪笑的神情。
　　十娘去了哪里？范物理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然而，一只巨手在此时提起了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拎离地面。
　　“说，你抓我娘子干甚？”
　　“我不是故意的啦，放手！”被吊在半空中，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很轻，太……丢脸了！
　　“不是故意？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我家娘子早被你抓了去了！”那大汉说着又将他拎高了几分。而这一高，正好让他看见了杜十娘的身影，只见她带着微微的笑意，站在人堆里静静地看着他，可恶……别人看戏就算了，她竟然也看戏！
　　“你神经病啊？就你娘子这副毁容相，倒贴我都不要！滚开啦！”范物理说着，抬起右脚，拿出在学校踢足球时的射门力气踢向那大汉的命根子。那大汉不料他有此一招，只听见一声巨吼，那汉子立刻松了手，蹲身下去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啊，相公……”那麻子脸的女子一脸惊惶地跑上前。
　　此时，众人都大笑了起来。趁这会儿功夫，范物理冲入人群，一把抓起杜十娘的手，不顾身后那汉子略显无力的漫骂和看客的笑声，拉着杜十娘，消失在这热闹繁华的市集。
　　“呼……哇，累死我了……”范物理气喘吁吁地说道，双手撑住膝盖，弯下身子休息。这一跑，竟然跑到了市郊，身旁是熙熙攘攘的茅草屋，看得见延伸到远处的如茵绿草。转头看看身后一样急促喘息着的杜十娘，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晶莹的汗珠，红唇微启，虽无丝毫点唇，在剧烈运动后竟透着浓浓的粉，合着那白玉如冰的肌肤一看更显诱人……
　　范物理迷茫地看着杜十娘的唇瓣，脑中仿佛充血一般失去意识，他缓缓抬起手，拇指轻轻地拂过那鲜润的红唇……
　　“啊……对不起！我……”范物理在杜十娘惊异的目光中回神，急忙放下手，藏在身后，退了几步。在白色衣衫的陪衬下，范物理脸上那抹尴尬的红晕，很是明显。
　　“无妨。”杜十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走到范物理身边，抬起衣袖，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你很热吗，连耳际都透红了……”
　　“不……呃，对，我很热，热死了……”范物理说着又退开几步，以手当扇，对着自己的脸，用力扇着风，恨不得扇上一巴掌。天啊，他这是怎么了？这半个月来，和十娘朝夕相对，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既是十娘曾经邀他同寝，他都能作怀不乱且笑着婉言拒绝。而现在，一脸清素，一身男装，不再是名妓而是朋友的杜十娘，反而让他感觉不自在了。难道他疯了不成？还是……他有断袖之癖，所以才对男装的杜十娘失神？
　　不要啊…………范物理瘪起嘴巴，一脸的欲哭无泪。
　　“你干什么？”杜十娘微微皱眉，看着不知哪根筋不对的李甲，以为他又有什么新花样。一早起来，他就吼着无聊，死硬赖皮地要她穿上男装陪他出去玩，她磨不过他，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刚才自己只是被路边小摊所卖的木偶引住了目光，稍加停顿，他就拉起了一个陌生女子，最后才惹出那场闹剧。不过，她倒真没想到他会踢那汉子的……这可是时下大丈夫所不耻的行径啊。而李甲，竟然这样理所当然地做了，且丝毫没有什么汗颜之意。
　　这让她再次确定李甲与众人的不同。
　　他是聪明的，遇强则攻其弱，且出其不备。虽然很多侠客豪杰不屑以此法制敌，因此往往失了些先机，丧了点胜算。下了血本，才得了最后光明磊落的美名，既是失败，也不愿丢大将之风。在悒翠院，她见了很多此类有名有望的大侠，他们常常自诩，虽败尤荣。让她觉得滑稽……
　　“没干什么，我乘凉……”范物理说着向不远处的大树走去，依然苦着脸。他没那种嗜好，绝对没有！范物理在心中愤愤地想着，背靠大树坐了下来。清风徐徐地拂过面颊，带走热度，随风轻浮的青草，犹如波浪般地向前浮动，天际淡淡的幽蓝，显得空旷悠远。他渐渐平静了下来，笑着看了看缓缓坐在自己身边的杜十娘。
　　“你刚才在看笑话，对不对？”范物理歪着头，靠在树干上，开始闲磕牙。
　　“是啊。”杜十娘承认地很干脆，她是在看笑话。
　　“也不来帮帮我，看那四肢发达的蛮子欺负我。”范物理叹了口气，说道。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他，无法言语。他期望她帮他？她没听错吧……？哪有男子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帮忙打架的道理……呵呵，这个李甲，简直特别到人间稀有。自古都是男子保护软弱女子，若是有女子参与外事，定然颜面无光。杜十娘笑着摇头。
　　“你笑什么？”范物理不满地问道，那是什么表情，他又没在说笑。
　　“没什么……李郎，你觉得我该帮你？”
　　“废话！朋友有难，你竟然袖手旁观。如果是你被人拎在空中，我一定会帮你。”他说得理所当然，一脸的无辜。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希望她能上来帮他打人，这样只会使他更加麻烦，可是，想到她就那样静静地，犹如陌生人一般站在一边笑看，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下，她真的无言以对了，只得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双清澈的眸子……他究竟是如何成长的？
　　“干嘛一副生吞青蛙的表情，这么难以接受吗？”范物理闲闲地说道。
　　“李郎，你可知男为天，女为地？”她好笑地说道。虽然她并不认为这是对，但长久以来的耳濡目染，她早已不再思考对错与否。今天，被他这么一说起，倒引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疑惑。
　　“嗯，曾经是，呃……不，现在是……”他倒真的忘了，“女人也是半边天，你太封建了。经过唐女主武则天，宋之临邦辽国萧太后，你也该明白女子的力量并不那么弱。”
　　“呵呵，李郎说笑了，十娘仅为一青楼女子，哪来的那份傲气。”杜十娘笑道，也学他将头枕在树干上。
　　“不见得啊，虽然你是没那个命当女皇，但也是有着铮铮风骨的个性女子，不应该被这些无聊的礼教束缚。”范物理有些睡意地说道，长跑完，好想睡哦。
　　“你又知道我有风骨了？”杜十娘有些诧异地说道。他总是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从初次见面就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嗯……我知道，比你知道得还早呢……”范物理几乎喃喃地说道，已经混混沉沉地睡了。脑袋偏向一边，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一般。杜十娘立刻伸手扶住他，抿抿唇，将他拉向自己一方。
　　不一会儿，他便枕在杜十娘的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而一样疲累的杜十娘，也背靠着大树，轻轻地睡了。
　　风，轻柔地吹过，一脉翠绿缓缓地起伏，延伸至天边，幽蓝的天际出现一抹鱼肚白，斜阳残照在这片葱翠的草地上，一棵古树下，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被即将落山的斜阳氲出淡淡的黄，逸散着无限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杜十娘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而身边，却空无一人。本来空旷迤逦的草地，在无人的暗夜里竟显得可怕。周围静谧无声，连那时起时歇的风，也在此时了无踪迹。没有虫鸣，没有光线，没有人……杜十娘突然害怕起来，她屏息站了起来，一手扶着大树，仿佛一松手，连这树也会突然消失一般。她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湿意……
　　李甲呢？
　　杜十娘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但又不敢随意走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本来就鲜少出门，再加上自己被李甲拉着跑，哪里顾得认清方向。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人？李甲去了哪里……？杜十娘缓缓坐了下去，夜晚的寒意在此时袭上心头，她双手环着膝盖抱紧自己，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低垂着眼，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
　　等着天亮……也许天亮，她就可以回去了，只要这里不会偏僻得有野兽出入就好。思及此，杜十娘微微笑着摇头，好笑自己的天马行空。他们也不至于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原来，恐惧是可以泯灭一个人的理智的。
　　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有感觉孤独的一天。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是，李甲的出现，李甲的消失，让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此刻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寂寞。自李甲出现的第一天，她就预感了此后生活的不平静，他俏皮地爬上树与她笑谈，他耍赖地要她做挚朋好友，他认真地要她跟他走，他强迫自己一身男装出游，他拉着她一路飞奔……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笑容，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何时，她对他的依赖已经这么深了，何时，她清冷的世界溃散得不留痕迹。一个人的寂寞，原来可以这么清晰，这么刻骨，刻骨地让她感到一阵颤抖……
　　或许，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吧……因为想不出他扔下自己独自离开的理由，冷静地想一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她可以抱着这样的希望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缓缓的，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她听得见青草被踩下的声音……是他吗？如果不是呢……？杜十娘闭上眼，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中，如果是他，就让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吧……如果不是，就让他走过去吧，不要停留！杜十娘在心底这样念着，却始终没有抬头。
　　“咦？你这是醒着还是换个姿势又睡了？”范物理抱着一大堆东西，歪着头看杜十娘，不解地喃喃自语着。语音未落，便看见杜十娘缓缓抬起头，晶莹的眸子仿佛含着水光一般，一瞬间，她笑了，虽是无声，但很开怀地笑了。
　　范物理怔怔地看着露出这样笑容的杜十娘，吸入的气久久无法吐出。这种笑容他不曾见过。那弯弯的眉眼间透着纯粹欣然的笑意，仿佛沉睡千年的睡莲，突然绽放一般。没有往日的沉重，亦没有当初的虚假，很纯粹很真实的笑容，发自心底。
　　这，就是他要找的，杜媺的笑容！
　　“你，去拣柴了？”杜十娘扶着大树缓缓站起，感觉身上没有一丝的力气。原来自己是如此胆怯之人……
　　“呃，是啊。入夜了，会很冷的。”恍然回神的范物理，这才转身将一怀抱的树枝木柴扔在地上。然后抱着胸，看着这堆柴火，半晌。
　　“怎么了？”杜十娘走到他身边，奇怪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十娘……你会点火吗？”范物理回头笑嘻嘻地看着她。古人的问题，还是得交给古人办！
　　“……”杜十娘抿抿唇，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这就意味着，他不会点火……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拔草。”杜十娘说着弯下身，“草地上不易引燃。”
　　“哦……”范物理摸摸鼻子，乖乖地开始扫荡这一片的绿地，心中有些惋惜。唉……原来中国绿地的覆盖率这么低，是祖上积的德。
　　不一会儿，树枝便噼啪地燃烧起来，照亮了这一块空地。杜十娘默默地添着柴，唇边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眼中逸着浓浓的温暖。
　　夜，依然很静，但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可怕。一堆火，一个人，便让那份寂寞的恐惧消失逸尽。静谧，变成了安逸，无声，转换为温柔。世界的色彩，变了……

　　回到悒翠院，已是次日的中午。因为两人都不认的路，只得一路问回来，同时也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了一路。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到处问人青楼的所在地，他人报以暧昧的目光也不奇怪。
　　回到翠微阁的两个人都已十分困倦，尤其是杜十娘，在经历了累倦和恐惧之后，更是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连衣衫都未及换过。直到有人送饭菜进来，两人才惺惺睡醒。对视一看，发现彼此的狼狈，范物理一身的白衫，沾了不少木柴树枝的污渍，已变得青灰一片，而杜十娘依然是那身不合身的男装，也有些污渍。
　　“呵呵……”
　　“哈哈……”
　　两人微微一愣，继而都笑了起来。
　　“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范物理笑着问道。
　　“……你吃饭，我洗澡。”杜十娘顿了顿，回答道。
　　“呃，好……”范物理摸摸鼻子，知道自己的话产生了歧义，有些尴尬。天知道他没有要和她一起洗澡的意思……
　　洗了一把脸，范物理坐到桌旁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不禁微微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然后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一桌子的腌菜，腌萝卜，腌白菜，腌豆角，腌蒜薹……
　　“十娘啊……”范物理坐在桌子前面冲房间里面喊着，听见里面的水声顿时停止。他接着说道：“我还剩多少银两？”
　　“大约，五百两吧……”杜十娘轻声回答道。
　　“哦。”范物理应了一声便接着低头吃饭。
　　不一会儿，杜十娘了走出来。身上散着淡淡的清香，长发顺滑地自然垂下，缓缓滴着水珠，脸上的肌肤由于沐浴过后，显得吹弹可破。
　　“我去叫人换水。”
　　“不必急于一时，来，咱们谈谈。”范物理，拍拍身边的座椅，示意她坐下。
　　杜十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于是依言坐在他身边。范物理看了看杜十娘，然后起身走进房间，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条干燥的毛巾。
　　“啊……你……”杜十娘惊讶得无法动弹，因为他正用毛巾擦着她的发。
　　“怎么也不擦干？会得风寒的。”范物理擦拭着她的长发，动作算不上轻柔，但却自然，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用毛巾沾去头顶的水，然后细细地将水挤至发稍，用力按了按，然后拧了拧毛巾，又重复了一次。看见发稍不再滴水，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将毛巾放回房间，再次出来坐在桌前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啦？是我刚才扯痛你了吗？”范物理惊讶地说道，再痛也不用哭成这样吧，而且，他没有扯到她的头发啊！
　　杜十娘带着轻轻的笑容，泪流满面。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唇边亦然，但泪水却如得了不断的源泉，肆虐地在眼中翻滚，自脸颊淌过，滑入微笑的唇角，带着淡淡的咸涩。
　　她输了。
　　她终于认输了……一朝入楼，十年春秋，一双玉臂千人枕。何时有人帮她擦过发，何时有人带她露宿荒野，何时有人，唤她‘媺’……这些仿佛挚友的言词，这些好似亲人的温柔，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将她心中的孤寞冷寂全部瓦解！
　　一个简单的动作，几句简单的话，就可以让她输得彻底！
　　范物理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含笑的唇边，以及那源源不断的晶莹泪水。从没想过，带泪的笑颜会这么美丽，这么震撼人心。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中的跳动已不似先前的规律。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地烙在脑海，刻在心中，永不遗忘……原来如此，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强烈地想要带她走了。不愿让她留在这里，不因历史，不为友情，是他的心！何时，他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何时，他已经将她放在不是友人的位置上了？原来，男女之间的友情，当真是不进则退，他要如何给予她幸福？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和她相伴终生，携手共老。那么此刻，他还来得及阻止一切吗？现在离开……现在离开，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范物理静静地看着杜十娘含着浅笑的泪眼，那眼中翻滚的晶莹，仿佛带着魔力一般……
　　范物理缓缓地伸出双手，轻搂她入怀，没有收拢手臂，仅仅是圈她入他的世界，让她感受自己的气息。他缓缓低下头，轻轻地吻上她的眉，她流泪的眼，吻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吻住她的唇……杜十娘闭上双眼，却无法止住泪水，反而更加汹涌地流下。
　　这是第一次，她流着泪，和人亲吻着。如此青涩的吻，却让她泪涌如泉……
　　“跟我走，好不好？”范物理略微沙哑地说道，眼中带着疼痛。李甲，最终还是爱上了杜十娘……命运，仿佛逃不开的魔咒，他来自另外的时空，却依然深深地被诅咒。如果他们的相爱是命运，那他们的生离死别，也不会是传说。命运的走向，从未偏离它应有的轨道。他会离开，他终会离开……思及此，心中一阵痛楚。只要让她远离青楼，远离风尘，他，也许会走得比较安心。
　　杜十娘缓缓摇头，心中的凄然没有保留地浮现于面庞。她不能跟他走，不能的。
　　“为什么？”范物理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她有何留下的理由。
　　“李郎，回去……”杜十娘含着眼泪，抓着范物理的手，声音略微颤抖地说道：“快回浙江！”
　　“你让我回去？为什么？”范物理的眉头又紧簇了几分，怎么他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爹……有事。”杜十娘哽咽着说道，泪水再次涌出，她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我爹？什么事？”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了？范物理看着杜十娘的神情，隐约感到事情不一般，因此问得小心翼翼。
　　杜十娘深吸一口气，继而缓缓吐出，以衣袖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然后缓缓起身，走至窗前，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肃然。她明白说出真相的后果，知道他的心意，一切便已足够，她不能自私地奢求那么多。思及此，杜十娘缓缓转身，看着他，微微地笑了。那笑容显得释然，显得轻松，仿佛压抑许久的心事，终于得到解脱一般。
　　然而，看在范物理眼中，却是一阵痛……为什么？
　　“李郎，那日伤你之人，是当今天子之弟，即，平南王府的朱皞天，朱王爷。也是他，赠你银两，要十娘代为照顾，直至你肩伤痊愈为止。他不能接你回平南王府，因为你是李布政之子。他要查办李布政，因此不得与你私交。我，因为欠他一份情，瞒了你。”杜十娘缓缓说出一切，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凄然的笑意。她是背叛者，曾经背叛李甲，现在背叛朱皞天……两个有恩于她，有情于她的人，都被她背叛了……呵呵，好生讽刺，她究竟做了什么，还不了的情，一笔一笔地添，背叛之事，一件一件地做！
　　“啊，这样啊……”范物理长嘘一口气，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李布政的事与他何干，查就查呗，只要不株连九族，他都无所谓。
　　“十娘放心，我自有安排。”范物理说着冲杜十娘灿烂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范物理，对他的反应很是吃惊。
　　“你……”
　　“原来你就为这件事迟迟不肯答应跟我走啊……”范物理暗暗吐舌，可怜的杜十娘，竟然为这件事烦忧了这么久。要是有一天让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她掐死……
　　“咳……你放心吧，这件事，没什么大碍的。”范物理说着起身走到她身边，笑着拂了拂她的头，见她一脸的难以置信，接着说道：“真的，相信我，好不好？”说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做发誓状。
　　“你，一点都不担心？”杜十娘古怪地看着他，说道。
　　“我干嘛担心……呃，我是说，我爹为人处事一向公正不阿，那个王爷绝对查不出什么的。这点我很有自信！”才怪，他亲眼看到过李布政收受贿赂。当官不敛财，不如种白菜。这是白痴都知道的道理，尤其是他那个时代。
　　“当真？”杜十娘依然怀疑，朱皞天应该不会出这种纰漏。
　　“当真！”他很夸张地重重点头，很有脖子脱灸的危险，“这下可以跟我走了吧？”范物理开心地问道。
　　杜十娘想了想，垂眼的瞬间，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异样。然后抬头欣然一笑，那一笑，仿佛散尽了眉宇间所有的忧郁，所有的凝愁。继而她轻轻地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