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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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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那以后,范物理经常来窗口找杜十娘,聊天或者看风景,兴致一来还会谈谈时政。她并不讨厌他,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喜欢的,喜欢他随性自由的脾气,喜欢他阳光粲然的笑容,因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回归那种豁达,于是便有了羡慕的理由。但,同时,心中的不安也日渐加深,隐隐中的恐惧不甚明显却真实存在,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对她来说,他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个自相情愿的友人,即使哪天突然消失也不该意外。心中如是想着,脸上却是淡淡的忧郁,不似平时的清冷寂然。
杜十娘此刻依然在写字,缓缓地,一笔一划,很安静。
叩叩!门口响起敲门声,随即听见妈妈那刺耳的声音喝道:
“十娘,快去准备,朱王爷来了。”
“是。”杜十娘回到道。脸上依然寂然,依然清冷。谁来都好,谁走都好,只要是寻芳客,对她均无异。王爷,大臣,世家公子……不过是贪一时的鲜,图一瞬的乐,不是陪伴,更不是相依的对象,银货两讫便可转身离开,走得从容走得心安。她是杜十娘,是京城的名妓,有名妓该有的媚骨笑容和身段,有名妓该有的待客手腕和伎俩,那么就要做名妓该做的事。对着黄铜镜,轻轻一笑,朱唇鲜红,眉眼流转,有着撩人的风情。
“十娘。”门外传来沉厚的声音,仅仅两个字却显得底蕴十足而稳重,同时又带着逼人的贵气。
“朱王爷,好久不见。”杜十娘笑着开门说道,这个朱王爷并不常来,但每每都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骄傲的,高贵的,有着挺拔的身姿,英气的容貌,难得的是又能带着大将之风而不觉娇贵,言谈举止尽是皇家的傲然和气魄。
“是很久不见了,十娘近来可好?”朱暤天唇边扬着浅笑,一身锦衣华服显得贵气。
“当然是好,否则误了王爷的约,岂不是奴家的罪过?”杜十娘掩唇笑着,声音娇俏。
“呵呵,十娘说笑了。自那衢州巡视而回,已有数日,见了不少民间的凄苦悲寒,心中郁塞始终难平,于是借着看十娘之名,行平己之实。”朱暤天缓缓说道,脸上依然是沉稳的笑容,有君子的气度。一个二十出头的堂堂王爷不但褪尽了年少的轻狂,反而有如此的风范,实属不易。
“朱王爷的爱民之心、谅民之意让十娘佩服。大明朝行运至今,已是四海昌盛,京都更是歌舞升平,烟花十里,漫天笙歌。但凄苦之人各朝都有,正所谓天命难为,王爷不必太过介怀。”杜十娘轻声说道。朱王爷是当朝难得的人才,是真正为民着想为民请命的王爷。和他说话通常都离不开民,脱不开君。很难想象一个王爷和青楼女子论朝政,谈时世,但,朱暤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正因此,他是她唯一能真心相对的,真心相谈的人,只是他们的关系依然脱不了金钱铜臭,这就带了一层污渍,含了一分尘意。
“十娘言之有理,若是天灾尚能安然,倘是人祸……”朱暤天几近喃喃自语,仿佛若有所思。
杜十娘看着朱暤天,知道他在沉思,便也不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皇家之事,她一介青楼女子本就不该,也不能多做探究。若是人祸,定是朝廷内忧,自然更不是她能解得的。她,是杜十娘,尽杜十娘该尽的本分就是。
“十娘,可否为本王弹奏一曲?”朱暤天回神,淡淡地笑了笑,轻言道。
“那是自然……”杜十娘说着缓缓起身,自房内取来朱红七弦琴一把,轻轻放于琴台,继而扬袖抚琴。
一曲《平沙落雁》,琴音如清泉般潺潺汩汩泻流于指间,音色润匀透净,缓缓的韵律带着淡然的意境。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仿佛清风拂面,浅流过耳。杜十娘垂眼闭目,白玉般的手指轻轻颤动拂于琴弦,那琴便似得了灵魂般的浅唱低吟起来。或许是受这琴音的感染,朱暤天渐渐闭了双眼,眉间的郁塞之气竟也退了八分。
“曲罢,尾音却依然盘旋回转于耳,十娘的琴技又精湛了不少。”朱暤天微微带笑,眼中赞赏之意毫不保留地展现。
“王爷过奖了,并非奴家琴技过人,而是这琴,为十娘增了不少韵感。”杜十娘轻轻地笑了,云淡风轻地说道。
朱暤天扬眉,定定地看了看那朱漆琴身,片刻,喝笑一声,说道。
“原来如此,九霄环佩,果然名不虚传!”朱暤天本不是善琴之人,但这九霄环佩琴还是认得的,王公大臣婚寿宴请,有这九霄环佩一曲,便似有了无上的面子。朱红漆纹,琴轸七弦吊垂凫掌,琴尾素裹,此琴贵在声形具佳,发音清透,声如活水,自唐以来便是传世之器中的极品。
“王爷好眼里,的确是九霄环佩,乃前日王公子所赠。若不是王爷,奴家还舍不得拿出来一奏呢。”杜十娘调笑道,甚是娇俏可人。方才那曲中的清丽之气,消散逸尽……又成了皇城的名妓,杜十娘。这才是她的本分,她的位置。九霄环佩是太过清雅净澈的琴,自她之手,实在不配!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福分了。”朱暤天深看她一眼,眼中的神色捉摸不定。
“哪里,能博王爷一赞,既是污了这琴,败了这境,十娘也要献丑一番。有幸在王爷面前奏这靡靡之音,是十娘的福分才对。”杜十娘微微低垂了眼,手指轻轻抚琴,发出涓涓的轻响,甚是悦耳。朱暤天本有些不悦,但经这浅溪般的几声琴音,便散尽了不悦的心绪。
突然间,朱暤天紧蹙了眉,目光锁在窗口,仿佛浑身戒备了起来。
“王爷?”杜十娘不解地问道,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却是一片平静的夜色。于是起身向窗子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十娘!”朱暤天迅速起身,挥手一扬掷出一物,嗖的一阵冷风自杜十娘耳际滑过,打像窗外。立刻,一声惨叫从窗外传来……
“啊!李公子……”杜十娘听出是李甲的声音,立刻奔向窗子。
快她一步的朱暤天已然飞出窗外,在来人落地之前截住,一脚轻点树枝,借力飞身一跃,顷刻间便回到屋中。朱暤天面色有些难看,怀中一人犹如八爪鱼一般死抓着他。肩上的鲜血,染红了朱暤天的衣衫。李甲的脸色略显苍白,双眼紧闭,似是已经昏迷,手却死命地抓着他不放。
“李公子?”杜十娘急忙伸手探向李甲,那殷红的一片甚是扎眼,与那惨白面容合着一看,竟是触目惊心。
“放心,只是伤在肩胛,没有性命之忧。”朱暤天拿开盘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冷声说道。看起来很是不高兴。
“对不起,王爷,他是十娘的……呃,友人。”杜十娘微微迟疑,目光有些闪烁,没有看朱暤天的脸。朱暤天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其中有隐情。
朱暤天没有即刻答话,仅仅是看着杜十娘,眼色深沉,带着说不出的复杂。然而,仅一瞬间,便恢复了常色。扶起挂在自己身上的李甲,缓步走向床铺。
“友人……呵呵,首次听到你说这个词。他是浙江李布政之子李甲,是也不是?”朱暤天笑着说道,显得云淡风轻,随和自然。
然而,杜十娘知道,他心中定然是不悦。朱暤天鲜少动武,出手必然见红,一个王爷有如此身手,让人见了必然心生疑惑。之前虽已听他提及自己略懂武艺,但现下看来,怕是身怀绝技。那暗器一掷之下,竟能穿透肩胛而出,在杜十娘失声喊出口时,尾音未落,他已然消失在窗口,不过短短眨眼瞬间,便已成功救人且安身于室内。此等轻功内力,在朝在野均不多见。
“是。”杜十娘没有多言,仅一个字。但,这一个‘是’字却是包含了她如此繁多沉重的情愫,杜十娘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有的是一身浮尘,一生清累,本以为会独自终老,本以为落得自在无牵挂。可现在的一个‘是’字,她的一生将不再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朱暤天深深地看了杜十娘一眼,杜十娘没有回避,坦然地看着他。眼中犹如一汪清泉,净澈清明。
朱暤天微微一怔,继而笑道:“我明白了,是本王失手伤人,不过……”
“王爷但说无妨……”杜十娘自床下的柜中拿出白纱布和药盒,开始替李甲清理伤口。伤口有半寸,不大却深。李甲脸色苍白,唇边亦无血色,眉头紧皱,额上已是汗珠大片。显然已经昏迷……杜十娘微微抿唇,显得无措,不知如何下手。她没有处理过这种伤势,之所以备有纱布和药品,仅仅是用来处理小小滑伤。
“我来。”朱暤天说着,连点李甲肩头几个穴道,拿过杜十娘手中的砂布,轻轻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渍,许是扯动了伤口,那李甲轻轻呻吟了一声,紧蹙了一下眉头。
杜十娘站在一旁,一手负在身后,显得清冷而自然,但身后的手却紧握了一下绢帕,虽没有言语,紧张的气氛却浓浓弥漫了一屋。
朱暤天微微皱眉,血势仅仅减缓,却没有停止的迹象。从怀中摸出一个紫色的小瓶,倒了些白色粉末于自己的掌心,双手合十,揉搓一阵,既而单手覆在李甲依然浸血的肩头。那李甲闷哼一声,片刻便停止了那缓缓涌出的鲜血。
“本王失手伤人,本该接他回府好生调养,以补过失,但……他身份特殊,我无法留他于平南王府。”朱暤天半闭着眼,一边娴熟地包扎着李甲的伤口,一边缓缓地说道,言辞甚是谨慎。“可否烦请十娘代为照顾?只需每日将此金创药于伤口涂抹一次,半个月定然康复如初。”
朱暤天虽没有明言顾虑为何,但聪慧如杜十娘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他先前说过,是自衢州巡视而回,而衢州正是浙江省分县,而,方才又自言人祸,无论是何种人祸,总归和浙江布政司脱不了干系。李甲又恰巧是浙江李布政之子,朱暤天若是想要撤查这‘人祸’,自然不能和李甲扯上关系,否则难脱徇私之嫌!
杜十娘微微眯眼,朱暤天果然是朱暤天。这平南王府的朱王爷,不禁身怀绝技而且心思甚是细密深沉,短短时间,竟然想得如此周全。然而,最让杜十娘讶异的,却是他出手之狠。在完全不清楚所来何人时,为了安全起见,他竟然出招便是杀手,这穿骨的一镖若是打在胸口,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怎会如此谨小慎微且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也不肯错放。
“既然王爷开口,十娘自当遵命。只是……”杜十娘微微笑了笑,看了一眼脸色渐渐好转的李甲,说道:“妈妈哪里,要十娘如何交代呢?”
“十娘大可放心,本王会差人送银两过来。其他的……就有劳十娘周旋了。”朱暤天看着杜十娘,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庞,竟瞬间浮现一丝说不出的复杂,眼中滑过瞬间的犹豫,却没有再多言语。继而起身,向门口走去,缓缓行至门前,朱暤天转过身,微微皱着眉,轻声说道:
“十娘,曾经……”朱暤天顿了顿,微微地笑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忧郁。而那未完的话,终是没有出口,那青色的锦衣消失在门口,而那淡淡的苦笑却一直留在了杜十娘的脑海,挥之不去……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也知道,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他是王爷,是这大明皇朝的天子之兄;她是妓女,是这皇城出了名的名妓,既是他真的将她看透了七八分,真的曾经动心于她,她也绝无可能与他相守。他和她是相差太大的人,看得透是因为他阅人无数,但,那仅仅是看透而已,并非解得她意懂得她心。而她,更不是能伴他进退于权利中心的人。所以,只能在微笑之后,离开。
清晨的阳光暖暖地撒进屋子,不似往日的强烈,带着柔柔的暖意。缓缓睁开眼,朦胧中一个湘色人影立在窗前,黑色的长发垂至腰际之下,周身蕴着柔和的光线,模糊中只觉圣洁高雅。视线渐渐清晰,窗前的人一手负在身后,发色黑亮,丝丝青丝随风轻浮,甚是飘逸。好美的幻影啊……
“呃……”好痛!他想要起身,确定那周身逸着白光的人是否真实,稍加动弹,肩上即刻传来剧痛,痛得他不由得呻吟出来。
“早。”杜十娘转身,依然站在窗前,淡淡的微笑浮在唇边,看着床上痛得龇牙咧嘴的李甲。
“……早。”范物理叹了口气,原来是十娘啊,还以为是仙子下凡呢。努力撑起身子,坐在床上,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到底是谁伤了他的?记得昨日一时无聊,他像往常一样经由那棵大树爬上来找十娘谈天,还没上至窗口,就只觉得肩上一阵椎心的疼痛,下一刻就失去了意识。看看自己的左肩,白色的砂布裹了个严实,微微看得见一抹淡红。
“这个,是怎么回事?”范物理指着自己的左肩,很无辜地问道。
“天遣啊,你总当梁上君子,自然是要遭天遣的。”杜十娘微微笑着,打趣道。说着,缓缓走到门边,挽袖润湿了一张毛巾,然后走到床前。杜十娘走路很轻,几乎无声。
“谢谢。什么天遣,分明是有人暗算。十娘想袒护那偷袭之人不成?”接过毛巾,范物理愤愤地说道。长这么大,从没受过伤筋动骨的伤,来到这边,竟然又创出个他人生的第一次。当时清楚地感觉到尖锐物体急速穿透自己的肩胛骨而出,虽只一瞬间,但那东西从撞击,进入,到飞出,一系列的感觉他都深印脑海!武侠小说果然不可信,什么身负重伤依然力战群雄,什么身受重创依旧奋力杀敌,全是骗人的。他仅仅肩胛被刺穿就已经疼得撕心裂肺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依然徘徊在他脑海,可怖之极。
“我偏要袒护,你又奈我何?”杜十娘扬眉,好笑地看着他别扭的脸。
“……我当然不能奈你何,但是,你好歹也要告诉我为何受伤的吧?”范物理沉下脸,瞪着杜十娘,为自己肩上的这个洞深感不平。
“呵呵,在你爬树上来之时,恰好一位高人在此,听见异响,以为是敌,便警觉地飞射了一镖。”说着,杜十娘接过毛巾,走开了去。
“如此草芥人命,还有王法么?”范物理吼道,多经典的古代用语啊,既然来了古代,不说上这么一句似乎可惜了。
“你死了吗?”杜十娘一边洗着毛巾,反问道。
“快了!”
“那么将死之人,想必也无需用膳了吧?”
“……”
“饿不饿?”
“饿……”
“那就别废话了。”杜十娘说着便走出了门口。
范物理独自坐在房中,怔怔地看着杜十娘消失的背影。
她,似乎有些改变了呢。初见她时,只觉妖艳妩媚,举手投足尽是撩人的风情,既是之后的几次窗口之会,言辞也是谦恭礼貌得很。可是现在……不但装束清丽素雅,说话似乎也坦诚放肆了很多。这个杜十娘,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吃饭吧。”
正想着,只见她端着饭菜进了门,缓缓放在桌子上。
“呵呵,我没带银两,可是十娘请客?”他微微笑着,看着眼前变了个人似的杜十娘,探究的目光深锁在她的眼中。让他觉得有趣的人很多,但是能让他觉得有趣又想要一探究竟的人,杜十娘还是第一个。
“李郎大可放心,自然有人请客。”杜十娘轻轻一笑,上前扶他下床。范物理没有看桌上的饭菜,依然定定地看着她。
“是误伤你之人付清了你半个月的银两,尽管安心养伤。”杜十娘无奈地说道,原来这李甲也不是糊涂之人,遇事不弄个清楚明白便不会放心。
“哈,那倒是好,竟然包得起半个月的翠微阁,在下自当享乐便是。”范物理大笑着说道,却依然没有动筷。
“你善用左手?”杜十娘微微侧首说道。
“不是。”他伤在左肩,但善用右手。
“……看来李郎并不想用膳,可惜了一桌佳肴。”
“无妨,反正不是本公子的钱。”
杜十娘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屋内死寂一片。
“你到底想怎样?”杜十娘微微眯眼,冷声道。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是失控,自他们的初会,她就已经在他面前卸去了名妓的面具。也许,因为他坦诚、放肆,才使得她在他面前,无法伪装。
“何人伤我,何人付钱,为何要我在此养伤,十娘又因何偏袒于他?”范物理缓缓地说道,神色是一派的悠然,与先前的轻浮判若两人。
杜十娘一时怔住,没料到他会如此犀利。在她眼中,李甲一直花样多,脑筋怪,也时常行些出人意料之举。但,依然是个不谙世事,不懂凄苦的富家公子,顶多好玩了些。没想到他的心思竟然细腻至此。所惑之事,事事关键,所提之问,问问难答。杜十娘低垂着眼,缓缓起身,背向李甲,踱步至窗前,一手轻抚胸前的垂发,一手附在身后,静静地看着窗外。范物理也不做声,看着杜十娘,等她回答。
“李郎,可是将十娘当作友人?”
“是。”
“那么,”杜十娘转身,黑发随风轻轻扬起,她轻轻地一笑,带着淡淡的忧郁,说道“就请不要为难十娘。”她不是偏袒,而是亏欠,是感激。她欠赵曍天,因为他曾经对她动心,便一直为她伤情。无法靠近,不仅仅是他自己克制的好,最重要的是她拒绝得彻底。是她,将他们的关系停留在交易的层面,她不愿,他便不能。欠他的情,感激他的意。他要办的是李甲的爹,而她替他瞒下了,这样一来,情也好,意也罢,她都不欠他了。
“好!以一伤换十娘这个友人,值得!”范物理大声说道,很是豪迈。语毕便拿起筷子大口吃起饭菜来,显得心满意足。
杜十娘依然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李甲。看他这样很没吃相地吞着饭菜,丝毫没有显贵少爷的优雅,同时却笑得眉眼弯弯。心中竟然涌上一股浓浓的痛……
‘以一伤换十娘这个友人,值得!’值得……李甲,待到你明白真相的那天,你还会认为值得吗?为什么,心口这么痛?痛得她连笑容都无法保持……他越是笑得灿烂满足,她的心口就越痛!微微扬起唇角,再次露出笑容,泪水却不经意地滑下,飞快地,不着痕迹……
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笑脸迎人,却心冷如冰。每日每日,面对李甲坦诚的笑容和无忌的言谈,她便也跟着真实起来。自己曾经的寂然,已蜕变地彻底,仅仅十来天的相处,改变了她十年如一日的心情。李甲,表面看似吊儿郎当且不学无术,但,那如灿阳般的笑容,却又总是让她晃神。他没有赵曍天的深沉,却心比针细,没有书生公子的才情,却知理明事。然而,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他对自己莫明的信任,他相信她,相信她告诉他的一切,并且接受。自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这种没有理由的信任,让她始终难安……
她和他共处一室,却始终没有肌肤之亲。而他,更是以一句‘对女子的尊重’,坚持睡在外堂。他给她的意外,已经多得算不得意外了。如他所说,既是挚朋好友,就不该存非分之想。而他,也确实如此待她。她想笑,却无法笑出来,想做回‘杜十娘’却被他次次惹到失控,想发脾气,他又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于男人,她首次无能为力。
“媺,你在干什么?”范物理笑嘻嘻地走进房间。
“……你叫谁?”杜十娘没有抬头,手中的笔却不由得轻轻一颤,一幅竹林图,就这样被他一个‘媺’字毁了。
“我叫杜媺。”范物理说得理所当然,眼中是一片的无辜。
“烦情李郎唤我一声十娘。”杜十娘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于墨台,眼睛始终没有看向李甲。
“有本事你别应。”范物理痞痞地笑着,带着丝丝的得意。
“随你!”杜十娘微微皱眉,略带烦躁地将宣纸掀起,目光始终停在纸面。杜媺……这是她进入青楼之前的名字,现今已经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以此名唤她,连她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是的,忘记了!她只需要记得,自己是‘杜十娘’就好。
“媺,我来这翠微阁几日了?”
“不知道。”杜十娘硬生生地回答。
“唉……,媺,我爹知道我住在青楼了。”范物理说着坐在桌前,脸上是浓浓的忧郁。眼睛却一直盯着杜十娘。
“李布政?他怎会知道此事?”杜十娘讶异地说道,也跟着落座于桌前。
“我哪里知道,几封书信,骂得我狗血淋头。”范物理撇撇嘴说道,显得无限委屈。他虽然住在青楼,但也洁身自好,他可什么都没做。什么有辱门楣、败坏家风,什么对不起列祖列宗,天知道他范家的列祖列宗是谁呢。他干嘛要对得起那些木头牌位啊,再说,也没有牌位让他对不起。
“这……李郎有何打算?”杜十娘微微凝眉,既然李布政已经知晓,李甲怕是不能久留,况且,朱王爷所赠的银两,已所剩不多了……
“没打算啊。”他无辜地抬眼看着杜十娘。他要打算什么?
“……不回信?”
“当然不!”开玩笑,就他那行文用词,怕李老爹看都没看完就气得七窍出血了。
“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先行离开吧。”杜十娘轻轻地说道。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朱皞天给的药,委实效果非凡,那穿骨之伤,竟真的半月不到就痊愈了。离开,也罢。这样,她也不必每日面对那让人自惭形秽的灿烂笑容,以及那让她无法伪装的坦诚言语。杜十娘,终会回到杜十娘的生活,既是有过真实,也该当它烟花一场。
“那不行,等到银两用光,妈妈赶人时,我再赎你出去。”范物理说着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杜十娘的故事理应如此发展,老哥说了,不能改变历史。既然让他因缘巧合地住进了翠微阁,想必是天意,他可不能逆天而行。被李老爹书信臭骂,也是历史之一,他认命,反正骂的是李甲,不是他!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无法回神。
“你,说什么?”震惊太大,她反而平静了下来。这李甲行为极怪,常人实在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我说,我要替你赎身。既然是朋友,我自然不能看你沦落风尘而不伸援助之手。”哈哈,这个理由不错!他真是越来越能掰了,不过,想到让杜十娘依然留在青楼,接待那些豪门公子,他心底倒真的百般不愿,至于为何不愿,以后再想……他是这样的人,向来行动比思考来得快。
“李郎……开玩笑要有限度。”杜十娘说着起身,缓步走至窗前。每当她心神难宁之时,她总是立于窗前,看看窗外的景致,容易平心静气。
“你希望我开玩笑?”范物理也跟着起身,行至杜十娘身后,说道:“还是怕我在开玩笑。”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她身子瞬间的僵硬,负在身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可见,她的心底,绝对不似她表面上的平静。答案,再明显不过。
“我没有开玩笑。李甲不识得十娘便罢,既然认了十娘这个友人,就断然不能允许自己的友人被人逼迫于青楼。”范物理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是无比的坚定。
杜十娘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但是,我从不逼朋友做他不愿做之事,只要十娘一句‘不愿’,李甲保证绝对不再提及此事。”范物理定定地看着杜十娘的背影,那娇小的身躯,背负了怎样的红尘风霜。这么多天来,他成功地让她卸下伪装,却无法让她展露笑颜。有时,他感觉她正在看着自己,以一种莫明的神情。她的目光虽然停留在他的身上,眼神却总是迷茫而悠远,无法猜透她内心真正所想。只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她并不开心,甚至忘记了如何真心地笑。他见过杜十娘的笑,媚骨而风情万种,但那不是杜媺的笑容。他今天之所以叫她‘媺’,就是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的笑容,然而,她的抗拒是那么的强烈。
除了带她离开这里,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令她找回真正的笑容。
“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在某人的银两用光之前,你可以慢慢考虑。记得一点,不是寻芳客替你赎身,是朋友!”范物理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不是寻芳客替你赎身,是朋友!’
是朋友……
听见李甲关门的声音,杜十娘缓缓放下负在身后的手,垂下头,双手略微颤抖地扶住窗棱,仿佛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黑色长发,沉沉地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大半面容。她,从没想到自己会有听见这些话的一天……朋友,便是如此的吗……那么她呢,成为友人的第一件事,却是背叛……
心,痛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