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微单元04 青萍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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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凤英连连冷笑，破口大骂：“好啊杨廉，你这才说出真心话了吧，一千银圆！你就为了那一千银圆就把女儿卖了，是不是哪天我不知道的时候，你连秀莲也这么卖了？我不让穗穗回去，你想都别想！”
杨里长狠狠地抽了口烟，反问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让她在家里一直这么待着像什么话？”
说着，他眼见于凤英的神色带上犹豫，又乘胜追击：“再说，明年秀莲去读师范学堂不要钱？我上头打点不要钱？那一千银圆退不出去的！”
虽说杨家是不差，可一千银圆一下子还真拿不出来，于凤英管家里头的账本，最是清楚这个，想到自家丈夫和小女儿的前途，一时也再说不出话来。
她只好嘘声道：“那唐家既然不差钱，怎的就看上咱们穗穗了？一千银圆娶哪家姑娘娶不到，由着他们打骂都没得说的！”
杨里长又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间整张脸都隐在烟气后头，看不清楚，只隐约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不屑来：“要不是穗穗生的日子好，这事儿哪儿轮得上咱们家！”
于凤英还是不太明白，穗穗生在七月半，这十里八乡的是个人都晓得小孩生在这日子不好，容易招邪祟，偏生她那年早产，卡在了七月半的尾巴上，生出来穗穗果然是脑子有些问题的。
所以她这么些年养穗穗都是小心再小心的，生怕穗穗招惹来什么，怎么还会有人家觉得七月半是个好日子的？
但杨里长不肯说，她也没法子逼着他开口，只好把这事囫囵绕过去。
穗穗这一觉总算是做了个好梦，梦里只有香喷喷的鸡蛋糕和果汁儿，还有芬芳扑鼻的花儿草儿，醒来的时候秀莲就趴在床边看着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就能让人心情特别的好。
穗穗伸手摸了摸秀莲的头发，秀莲难得乖巧地由着她摸，眨巴着眼睛，没忍住还是把心事说出了口：“姐，娘说你在唐家受欺负了。”
穗穗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秀莲看她这副样子就觉得恨铁不成钢，然而转念一想，至少这还是穗穗自己跑回来告状的，也就觉得多少还算是个安慰。
她继续道：“姐，要不然……你别回去了，一直待在家里吧，我给你念诗，天天念都行。”
于凤英正好端着吃的进了屋，一进来便听见秀莲的话，顿时呵斥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秀莲就冲她吐舌头，拉着穗穗的手直笑。
穗穗接过于凤英手里的粥，不知道是不是把秀莲的话听进去了，满眼希冀地抬头看于凤英：“娘，我想待在家里。”
于凤英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道：“穗穗啊，娘也不想你走，可是你——已经嫁人了啊，只要没被休，怎么都得回夫家去的。”
话就这么断在了这儿，穗穗不愿意接这话，于凤英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女儿，秀莲更是只想撺掇她姐姐留下来，只好相顾无言，安安静静地吃了饭了事。
但只要不提起回唐家的事儿，穗穗还是很高兴的，秀莲刚好这几天休了假，带着她漫山遍野地撒欢，还每天晚上都给她念诗，于凤英特意做了许多的鸡蛋糕，摆在房间里由着她吃。
这样的日子快活得就像是在唐家的那一段时间从未存在过一般，穗穗身上的疤渐好了，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
知道她最喜欢哪首诗，秀莲一句句地念：“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清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穗穗就一句句地跟着学，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又一遍，跟彼此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首诗是说中元节是个好日子。
秀莲还总是悄悄地跟她说：“姐，如果爸妈非要把你送回唐家的话，你就再忍忍，我以后去学法律，以后来帮你离婚，离婚了你就不用在唐家呆着了，就可以回家来了。”
离婚，这是秀莲从学校学来的新词，穗穗在村子里是从来没有听过这说法的。
结了婚的男男女女都对此讳莫如深，未婚的男男女女更是从不会提到这个说法，只有她家秀莲，读了书，又敢想敢做，能站在她面前特别严肃地告诉她，她会帮她的。
穗穗就一口一口地捧着鸡蛋糕吃着，眨巴着漂亮的眼睛，软软地说好。
天上此时跟着滑过一连串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欢脱地跟着应和，抖落满枝丫已然枯黄的叶。叶子哗啦哗啦地落进风里，吹得穗穗姐妹俩满身凌乱，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笑得停不下来。
等这阵风停下来，天光渐暗，穗穗看着夕阳洋洋洒洒的余晖，才恍惚感觉出时日原来过得这样快，在家里还没待上几天，就已经临近大年了。
对穗穗来说，这是她难得显出几分思考模样的时候，但秀莲不喜欢她这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拉着她就往家跑，逗得穗穗一路上笑声连连。
于凤英很习惯于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这段时间尤其喜欢跟穗穗说嫁了人之后该做些什么才行，只是对上穗穗明亮的眼睛，她满腔的担忧都浓得化不开来——她的穗穗这样的好，本也用不着她去教什么的。
杨里长则像是个捧哏，偶尔对于凤英教导她做个贤妻良母的说法应和一声，增添上几分父亲的威严。
穗穗不晓得反驳，秀莲却会，她与母亲相反，这段时日尤其不喜欢听人这么教穗穗做贤妻良母，便用筷子把碗敲得叮当响，用打扰她在脑子里复习为由让父母住嘴。
这样的话于凤英会听，落在杨里长的耳朵里换来一顿揍则更实在，穗穗便在桌子底下拉着秀莲的手轻轻的晃，晃得秀莲连恨铁不成钢的想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穗穗，你该回唐家去过大年了。”
杨里长一句轻飘飘的话出来，于凤英和秀莲皆收了声，穗穗的脸色则蹭的一下变得苍白起来，那些日日夜夜里的噩梦再次席卷而来，但面前是一脸严肃的父亲，穗穗甚至连哭都没敢发出声来。
这村里夫妻俩吵架哪个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于凤英这么想着，也只好拼了命地给穗穗夹菜，利利索索地给穗穗收拾了不少吃的用的。
秀莲倒是不愿意把穗穗送回去，可没用，她谁都拦不住。
也没人再问穗穗的意思，大抵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又大抵只是觉得，她的想法本来也无关紧要——一个傻子罢了，懂什么？
穗穗便在除夕的下午被杨里长带着出了门，背着满当当的包袱，往唐家村的方向去。
于凤英把秀莲关在了屋里头，自己低着头落了一会儿泪，转头就去忙便利店里头的事儿了。秀莲没法子跑出去，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子边上看着穗穗出门，然后越走越远。
她想了又想，最后跳起来扒着窗户冲着穗穗一遍又一遍地大喊：“姐，你不高兴的话就回来！我帮你！”
穗穗倏地转过头，只看得见窗子里头秀莲小小的一个，声音却洪亮得紧，隔很远都还听得清楚。
杨里长也听着了，见穗穗停住，不肯再往前走了，不由得冷哼一声：“我明跟你说了，既然嫁过去了，你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别老想着往咱家跑！秀莲说要帮你，老子不让她帮，她帮得了个屁！走！”
穗穗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顺从地继续往前走。
杨里长啐了口痰，只觉得看着她这副样子就心烦，随口骂了句：“晦气！”
他没避讳，穗穗自然也听见了，只是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好脾气地对着杨里长笑了一下。
这笑的一下和从前仍旧是一样的，甜腻腻的，像是在酒窝里酿了蜂蜜，能甜到人的心窝子里去。
这下子杨里长满腔的火气撒不出去，便又骂了一句：“连脾气都没有，遭欺负也是活该，这样子怎么就是我闺女！”
从柳条沟去唐家村，是一条有些漫长的道路，这条路对穗穗来说是很熟悉的，虽然她不聪明，可走了许多遍的路，她多少还是记得一些的。
她记得这条路会经过一片树林，那片树林结出来的果子是清甜好吃的。
这条路会经过一条溪流，溪流清澈见底，水底有鱼儿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条路还会经过一大片的草地，草儿绿得如同精致的锦缎，掺杂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的花朵，引来无数的蜂蝶起舞。
但穗穗忘了，这条路还会经过一片河滩。
他们走到这儿的时候正逢月上树梢，温柔的银色月光漫布，水面上波光粼粼，映出与天上一模一样的明月，好看得像是诗里的段落。
她看见这样的场面实在没忍住，悄悄地放缓了脚步，一溜烟儿地就从杨里长身边跑开了，跑到河滩边上，望着水面的月亮出神。
她想起来唐大哥从前和她说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和唐大哥看着同样的一轮月亮，就和唐大哥陪在她的身边是一样的。
她想起来秀莲从前给她念的“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
她最喜欢这首诗了，因为秀莲用这首诗告诉她，其实七月半生辰是个特别好的日子。
她还想起来在唐家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噩梦惊醒，她环顾四周，陪着她的只有窗外那一轮月亮，幽幽的，冷冷的，但也是温柔的。
那些时候看见的月亮，好想和今天的月亮是一样的，那样的圆，像完美无瑕的玉，晶莹剔透的冰，沉在悠悠的水面底下，穗穗觉得这样下去月亮也是会窒息的。
她不想看到月亮被溺死在水里，所以她靠过去了，向着月亮伸出手了，想要抱紧月亮，也想要被月亮抱紧。
可没用，她伸手一抱，月亮便从她的双臂间溜走了，继续安安静静地躺在水底。
穗穗看着空空的手臂，只觉得心疼。
她想抱抱它。
水果然是会让人窒息的，那样温柔的水，就像是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身体，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渐渐听不见了，手没有力气了，眼皮也越来越沉了。
可她还能看见那底下有一轮沉睡的月亮，她得去抱住它，就像是秀莲每一次抱紧她那样用力。
揽月入怀的那一刻，穗穗是开心的，月亮原来是软的，还是温暖的，这么抱着，就像是在和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抱。
她甚至还有心情想起来唐大哥说，李白就是为了捉月亮死去的，她现下觉着，大概……是因为那个李白也不忍心看着月亮沉下去，想去抱抱月亮吧。
她也要和她的月亮一起沉睡了。
*
后记:
幽暗月影里，穗穗像一枝静静沉睡的雏菊。
花瓣四散，随波逐流，再也寻不见半分踪迹。
玄衣女子掬一捧水月在手，轻语叹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便是你此生所求吗？吾……实在不解。”
黑猫碧绿鸳蓝的双色瞳孔流淌着泠泠寒光。
转瞬间，它便消失在了密林当中。
“西方问佛三千年都解不开你的执念，你自然不会懂她。”
凰音倒不生气。
那一捧水月从指缝间淌出，回归到山川湖海的自然中去，再也寻不见一模一样的一捧。
“或许就是我不懂，佛陀才不愿渡我吧。”
她笑了笑，忽而想起那个曾在桃花雨下轻触她的眉心、笑说她慧根不在此处的青年。
也是因为这，他去了地府做判官，渡人于苦海无边际；她高坐九重天，冷眼看命盘流转，却看不破生离死别。
可是那又怎样呢？
她总会走过这三千小世界、堪破红尘，直到能前往无妄海，将他再引回天地之间。
凰音看着天际，忍不住轻声唤：“阿笙、阿笙。”
她一定会找回他的。
[本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微单元04 青萍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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