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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断魂夜意外造访,智运筹六国饭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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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六日,北平商贸促进维持会的庆祝晚会在六国饭店如期举行。达官显贵咸至,盛况空前。香月清司、土肥圆先后上台致贺词,正、副会长携同五位理事共同剪彩,礼花腾空之际鼓乐齐鸣,会场一时间掌声、笑声不绝。
夏菊与几位富商太太寒暄片刻,又招呼过两位名媛,这才腾出空过问为何台上的蕴华的装束与早上出门的时候大相径庭。
豆蔻从外边赶过来,附在耳边说:“下车时被人远远地砸了臭鸡蛋过来,弄脏了衣服,实在登不了台。时间紧张,来不及回家去取,还是三少奶奶将身上的衣服换给她,自己另借了钧宁的一身,否则今天的戏台就白搭了。”
夏菊隐隐觉得不安,此时对穆蕴华当众出丑、声名扫地喜闻乐见倒在其次,她站上旋转扶梯的台阶,于众多宾客中找到一身墨绿、正与钧宁咬耳窃语的婉华,这两人居然也能坐到一块儿,真是匪夷所思。她对豆蔻说:“将小花叫来,盯死姓穆的姐妹俩。今天宾客众多,跑丢了任何一个,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看住蕴华在情理之中,豆蔻只是不解,“三少奶奶也要看牢吗?她与大少奶奶彻底闹翻了,现与您同坐一条船,还能掀出什么浪花来?”
夏菊说不清内心对穆蕴华的防备缘何发酵成为对那张面孔的忌惮,只是事无大小,宁肯谨慎些,也不能临了功亏一篑。她一再坚持两人谁也不能放松监视,尤其不能让她们私底下接触美国人。
如此,豆蔻问:“早知道这样不省心,前日何必松口让三少奶奶也来参加晚会?”
——原是当日谈好的条件,婉华以蕴华之名答应出任副会长,木已成舟,不愁蕴华不出席酒会。倘若蕴华实在拒不就范,婉华同样以她的身份上台演讲、剪彩,务必将这盆脏水泼出去,坐实她汉奸的身份,如此一来,既解了薛凤来的燃眉之急,又能将蕴华的后路彻底堵死。——她爱惜羽毛,便毁她羽毛,夏菊乐于此间。
前天晚上姐妹俩针锋相对,大有公开决裂的架势,只是窃听器中那长达十分钟的空白眼下让夏菊日夜不安,两日之内始终不得其解。
更有那半夜时分突如其来的一“咚“,监听室事后已经确认不是机器临时故障,那又是什么?果真如穆蕴华所说,是夜猫?
“都细细翻过了?确定没有?”
豆蔻说:“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出门之后,两处院子便空了下来,白芍那些人又都在灵堂,得以进去里外都查过了,确实没有藏人的暗格。”
那么实在蹊跷……夏菊喃喃自语,“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八月四日那晚。
与婉华的对决让蕴华心力交瘁,最后精疲力竭倒在榻上。一边头疼一边打着寒战,四肢麻木而口舌失灵,呼吸阻滞已在其次,重在有股力量冲撞腔骨让她疼痛难忍,只能集中意念抵抗,而一旦稍有放松,疼痛倒海般反噬,苦不堪言。
力尽神疲时好像陷入梦魇之中,再也走不出来。
漫长的黑夜,冷玉般通透的月。眼前矮案之上,粉彩描金云蝠纹赏瓶流溢着岁月包浆的幽光。得亏那日剑下留情,这东西逃过厄运,于满室狼藉中幸存下来。
当时剑锋所指已近跟前,想起旧日薛希来抱起她时戏谑的笑,“东瓶西镜放,你究竟有多忙?”一时热泪激涌,几乎装不下去,只能稍加顿挫,改为去劈烂更为珍稀的鸡缸杯。
总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厮守,哪知上一刻恬淡静逸,下一刻生离死别,还有无数的嗔痴尚未出口,还有无数的纠缠不得开解,一辈子已到尽头。
曾听说五脏化液,明知泪尽一夜也于事无补,于此刻病体支离更应养精蓄锐,然而头沉沉时醒时昏,无力控制只好放任。半夜听到屋中“咚”的一声,知是不速之客,才强打精神起身应对。
血淋淋的周畅卿就这么站在跟前。他似从梅公馆的浴血之战抽身而来,赤血未拭月光为袍,及至跟前,见她深夜泣不成声,一腔柔肠化作沉沉一叹。
蕴华张了张嘴,“呵——”沉声透气,涣散的神思陡然清澈,只是乍然重逢的心情很快被现实湮灭。上前捂住他的嘴,又指了指耳朵。得周畅卿点头回应,松手后退两步,借月光打量他的伤势,见他脸色惨白,一只胳膊不住滴血,翻出止血药和纱布替他快速包扎。
如此伤势,麻烦注定只大不小。仓促间简单包扎,他还需要消炎药,否则情况堪忧。她深知此时不是出言相询的时机,手指比划将周畅卿领至床边,掀开挂墙的绣毯,摸索壁纸四周,一把揭下,居然是个能容纳两人的暗格。——当日重修榴园时,由穆青梵请工匠暗中开辟以防日后万一,事后又给足封口费,是以不曾走漏消息,而整个薛家,她只告诉了最心爱的蕴华。也多亏了穆青梵的先见之明,周畅卿今日才有避难之所。
因暂时无法预料将在里边躲避多久,她给周畅卿备下一张薄毯、一壶水和屋中仅剩的八块酥口松,还有地上的血迹,也必须及时清理干净,抹布也只能暂存在暗格中。
掩闭暗格,挂好壁毯,蕴华不做犹豫,将屋里全部有气味的器皿打翻——只可惜她的房间几天前经她亲手糟蹋,胭脂粉盒、香水瓶子、香炉都残遭毒手,此时只剩药碗里那点药渣末和些许沉香香灰可以排上用场,也不知气味是否足以掩盖血腥味,正是忐忑不安、又苦于无计再施时,窗外灯火骤亮,一队持械人马由四只猎犬开路,直接闯了进来。
猎犬头套项圈,人牵犬犬引人,进屋后立即散开,四处侦查。
蕴华怒极,将茶杯砸在夏菊脚下,“大晚上跑来我这里发什么疯?薛凤来呢,我倒要当面请教,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约法三章,如此当真受教了,改日定当奉还。”
夏菊先对身旁着军装的日本人躬身,礼足才笑道:“今夜城中混入危险分子,已经在多处实施破坏,后有人瞧见往石大人胡同一带流窜过来。宪兵司令部涩谷队长带队缉拿,一是职责所在,二来,也为确保大嫂安全无虞,还请大嫂莫要多心误会。”
暗格中,周畅卿不禁暗自后悔——北平失守,日军南下已成定局,防卫华东迫在眉睫,不顾齐副团长苦苦劝阻毅然带伤前往北平,只为看她一眼,道一句节哀务必珍重。彼时拿定主意千山难阻,到那一刻亲眼目睹她受迫受辱的愤怒,都不及此刻给她带去麻烦的懊恼来得深刻——心脏撞击胸腔,怦怦跳得难受。四周桎梏般的黑暗中,只听见蕴华冷笑,进而说:“整个薛宅水泼不进,我是安是危早已在你等股掌之间,明人不说暗话,想翻我的屋子就翻,哼哼,何必惺惺作态。”
显然追捕破坏分子比口舌之争更为紧要,夏菊极难得地顾全大局,闭上嘴巴站在日本人涩谷身后,静等结果。只是紧锣密鼓的翻箱倒箧之后一无所获,涩谷的手慢慢摸向军刀的刀柄,目光划过屋中的一桌一柜、一床一榻,最后停在两只周绕药渣不肯离去的猎犬身上。
蕴华的心高高提起,悄悄触碰藏于左臂的短匕,做好最坏打算——以距离而论,擒贼先擒王不失胜算。只是苦心布局甚至不惜装疯卖傻的逃亡计划,姐弟儿女的性命悬之一线,孟澜此刻亦是危在旦夕,左手右手难以抉择,她依旧不敢妄动。
院中的人忽然大叫,“这里,有情况——”
一阵枝摇叶晃,黑影从中起伏,西向掠去。涩谷已经擎出军刀,“追——”
孟澜人在这里,屋顶之上的必定是三风之一,另两个又在哪处?难倒也如孟澜一般身负重伤?思及此,蕴华高高提起的心得不到丝毫有效的安慰。
一屋子训练有素的人马有序撤出,肃整沉沉的脚步声回荡在夜色中,似乎与城中军队的声响形成令人心悸的共振。夏菊最后一个退出榴园,到底不放心,对身旁的豆蔻讲:“你悄悄回去,盯紧了。”
豆蔻说:“二少爷不是说撤了榴园的看守么?若来日叫他知道咱们阳奉阴违……”夏菊语气沉沉,“逆他意的事做得还少吗?也不差这一件。她屋中果真藏人,此刻关心心切,必定料不到有人去而复返。”
“明白。”豆蔻说。夜色掩映,很快猫在窗下,穿过窗户缝看去,屋中纱帐森森曵地,大少奶奶正孤零零一人立于桌前淌泪。
你也有今天!豆蔻暗叫痛快,原路返回。
“蠢物。”蕴华几乎一声冷笑。倚门眺望东西两路的灯光亮了又暗,至始至终听不到枪声和打斗声,看来,涩谷的宪兵队确实被引走了。
苍穹之下万籁寂静——静到无须蕴华凝神亦能听见自己细若游丝的呼吸和心跳。远处奔来的黑影极好辨认,蕴华历阶而下,来到院中最空旷处。那黑影却不接近她,反而周绕四周,确定无碍后才放心走近。
“都走光了,没有捉住什么人。”白芍踮起脚尖,附耳过去,听完蕴华一番密语,眼中的震惊来不及掩饰。蕴华已经返回屋中,拉开电灯,说:“你不去守灵,跑来这里做什么?”
白芍说:“宪兵队四处搜查,抄家似的,我怕大少奶奶害怕,放心不下,过来瞧瞧。”
“我就这一条命,他们要杀便杀,没什么惧怕的。”蕴华说:“只是才与婉华吵了一架,又被他们这么一闹,心里烦躁得很,你替我放首曲子听听,兴许后半夜还能入眠。”
“那就《致爱丽丝》?还好留声机和唱片都没摔坏。”
“就它吧。”
“咚——”
“怎么了?”
白芍的声音有一丝恼恨,“没什么,该死的野猫,居然跑到屋里撒野,打翻了砚台。”
“也不是头一遭了,刚才就来过,撞到了药碗。” 蕴华的声音渐次细弱下去,似乎短短几句话已经耗去她生平力气,“你收拾吧,我太累了。”
“嗯,大少奶奶闭目养养神,这里有我。”
这一夜大排夜宴极尽繁华升平之能事。为投主人欢喜,雄霸北平晚宴十几年的白俄乐队换成日式歌舞,绸缎束扎鲜花,彩灯炽光扑面,在场之人,除了中外记者尽职尽责,举个小本不时写写抄抄,大多名流显贵都化身日式文化爱好者,放肆跟随小调轻歌曼舞。俄而铮琴古风退去,热辣辣的欧美舞曲上场,热情越发浓烈。
虽说庆贺商贸促进会成立,有香月清司和土肥圆在,正、副会长以及五位理事也不过沦为配角,分散在众多熙攘雀跃的人群中,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香月清司和土肥圆,聆听日、满、华北共建共荣的百年大计。
何本抽身出来,举一杯香槟酒,与薛凤来、夏菊分别碰杯,“商贸促进会顺利成立,市面走上正轨指日可待,薛桑贤伉俪功不可没,从今往后不要说机关长,就是香月司令那里,薛桑也是一号人物了。”
薛凤来有把柄在他手上,不敢托大,忙说哪里哪里,“全赖何本先生指点有方。”
何本的满意不过片刻,脸色一抖,目光侧过薛凤来身畔落在不远处、正与何会长畅聊的薛大少奶奶身上,“薛桑聪明绝顶,哪里用得着我指点?盼只盼,薛桑的品格与才智一般优秀,那件事……”
薛凤来说:“三天后,在我昌平老家的薛家祖宅,还请何本先生大驾光临。”
“三天,果真?”
“就三天。”薛凤来坚定地承诺,试探道:“如此?”
“如此,一言为定,我便再等三天!”何本还端着高酒杯,朝木材商和绸缎商而去。
“呼——”但愿这是最后的逼迫,薛凤来呼出一口浊气,尚未来得及辨明情绪,眉头已经深深叠起——热闹的舞池尽头,穆蕴华与何铭道正低声密语。
就在前天,穆蕴华还寻死觅活拒不参加晚宴,除了那个关窍,薛凤来实在想不到其他缘由让这个女人改变主意,笑语晏晏上台演讲又剪裁,更与一个自来不是相同路数的人相谈甚欢。
每当面对穆蕴华乌沉沉的眼神、不经意翘起的嘴角,薛凤来都在拼力抑制剖开她脑袋的冲动——真想看看她到底都知道多少。
“冯四”,他招手,“去,叫烟子,告诉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今夜宴会上都不许穆蕴华再与何会长接触。”
“是。”
“回来。别弄出动静扰了宴会,香月司令还在这里。”
“明白。”冯四说。走出去几步又被薛凤来叫回来,见他阴沉沉得可怕,不明所以。
原来如此,薛凤来咬牙切齿——香槟塔下,穆婉华与电影明星钧宁并肩合照,给她们摄影的,正是美国记者张苏晏。这姐妹俩上演双簧,妹妹只是疑兵,姐姐才是主力!自己居然被骗了。
“烟子拦住穆婉华,再叫她对美国人乱说一个字,我们都将前功尽弃。”
冯四领命,“明白。”
婉华正与钧宁执手互道珍重,感觉到坚硬的东西往前一递,顶住腰椎,扭头一看是她,苍白的脸上忽然飘出不虚此行的意外惊喜——着实令烟子捉摸不透。
“说定了。”她对钧宁微笑摆手,目送钧宁飞甩裙摆、挽着张苏晏款款离去,才不慌不忙地对烟子点两点头,取出白手绢轻掩口鼻时,从容如流水,神采斐然。
耳畔是那一夜周畅卿对她的叮咛——随风就在你身旁,如需启用,白绢为号。有趣,她利刃般的眼神划过烟子,心中不禁感激造化之手对她还不算赶尽杀绝——于这环环相扣的今夜,还能让她与仇人狭路相逢。
如此意外之喜,怎可辜负?
视线如利爪,擒住烟子,“父亲与丈夫死于你手,我天天祈祷上苍此生一定让我再遇见你——不将你抽筋剥皮千刀万剐,我后半生着实了无生趣。”
都说三少奶奶性情大变,烟子微讶,果然传闻不假。她不知想到什么,烟水般迷蒙的眼神略微一怔,很快平静下来,“所以?”
“我既不惧你,此时此刻你亦不能杀我——收起你的手枪,我可以考虑让你以武者的体面死去。”
时机场合都不对,烟子固然不能纵声大笑,但不妨碍她露出迷一般的自信,“如此,就遂三少奶奶。”手枪轻巧勾了个圈,别于腰后,她说:“你对美国记者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
“别耍小聪明。”
“那就单聊?”婉华招了招手,便有手捧托盘的侍者走近。托盘里除了酒杯,另有一方叠得四角整齐的白手帕。婉华点两点头,给他几张钞票,“开一间安静的客房,我与这位小姐久别重逢,当畅谈契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