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二、青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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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的山葱郁秀美，从大江边绵延而至，到黄山之时，却忽然违背了这脾性：仿佛受到了感召，突刺向高空。这山抖掉所有的绿，大片的岩石或挂或堆在山体上，形成无数崎岖绝壁，让人望着云海诸峰叹服。
在这漠漠群山之中，有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峰，与旁侧诸峰一般点缀着片片青葱，丛丛山石，若果真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是那山间，一道白练似的瀑布悬在石壁上，泻入一处山坳。
“玄霄者，琼华修仙人士也。其人桀骜乖戾，身造杀孽，以凡铁之力欲犯昆仑天界，不识神君之威，妄言成魔。纵神思敏悟，其心其性不堪为用，乃判禁没东海千年，余者待议。琼华者，人界修仙之门也，自玄霄之后无余幸者，有散仙名慕容紫英者，自谓琼华子弟，往来昆仑，黄山之间，盖修仙之心不死，实谬也。”
散仙，慕容紫英……还有那个不存在于记载里的人……
蒸腾的霞雾在淡淡斜晖中，泛起绚烂的金色。东君静静伫立在云霞之间，注视着那座并不起眼的山峰——青鸾峰。
这就是那道剑光垂落的终点。而那个人……也就在这里了吧。
他眯起眼，凝视那山峰片刻，而后化作一道洁白的流光，自云端落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间。四周光线骤然暗下来，风带着葱郁树木的枝叶，沙沙作响，一只褐色的松鼠飞速掠过地面，爬上一棵松树，消失无迹，不远处一声飒飒响动，又有一只山猪跳出来，匆匆跃过他的身旁。
东君微微皱起了眉。
大范围感知一道他并不熟悉的气息，对现在的他来说可说困难重重。但是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寻找那个人的过往吗……
他转身向着林木深处走去，边走边闭上眼睛，倦鸟的鸣声，枝桠的簌动，草木的轻摇，不远处瀑布的轻轰声，在他耳畔盘旋不去。
“咔”地一声，足边一截枯枝被踩断。东君睁眼，正欲止步，下一刻，一道幽蓝的电光陡然划过他身侧！
带着冰寒气息的罡风骤然吹起他颊边长发，东君站在原地，慢慢回身。
“哈哈，小山猪，你逃不掉了吧！乖乖让我捉回去好烤了吃！”在他背后的不远处，一道欢呼声响起。东君轻轻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又有些满意的笑容，随即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
弓弦嗡响，慕容紫英转头，身侧的好友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向他射出长剑的地方跑去，一如百年前他还只有十九岁时，一如他双眼未曾失明之时。
他轻叹了一声，旋即跟上。自菱纱去后，向来是他照顾云天河——这位他仅剩的同伴，如今因为梦璃的到来，他再次拿起了尘封的弓与那柄剑，虽然总说要他们不要担心，但若不担心，又怎么可能。
落日熔金，林木如炽，那道褐色的影子在视线中不远不近，慕容紫英念动法诀，霎时间闪到天河身边，后者听见声音，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紫英，你慢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扒开一丛青郁的灌木，“嘿嘿，看我不逮到你——”
慕容紫英失笑，不经意地侧过头，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眼前林立的高树之间，丝毫不见山猪的踪影。但令他如此惊讶的，却并不是因为这个。
在层叠的翠色，与夕阳的碎金之间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此刻正背对着他们，一身白衣，落落出尘，可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却生出了让人胸襟为之一阔的高旷。林间的风悄然掠过，一柄幽蓝色的长剑在他手中闪着莹莹微光，剑身细长，并无剑格，不是云天河适才射出的望舒是什么？
“你是谁？！”
背后魔剑毫不犹豫地出鞘，霎那间，慕容紫英便来到那不速之客面前，剑压四溢之间，那个人漆黑的长发和洁白的云裳也在这罡风中飞扬起来。
可他的身形，依旧如青山松柏般，巍然不动！
“这就是琼华散仙的待客之道吗？”
他的声音清洌而沉静，如风流沧海，月照长江，但他话语中的内容，却令在场的两个人心中一凛。
“琼华散仙……你怎么知道紫英是琼华散仙？”
身后传来脚步声，云天河自慕容紫英身后走上来，拥有无神双目的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的茫然。
然而一柄魔剑的临身和两个人的逼问，却不曾令这个人的气度有半分动摇。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答道：“我是谁？若是说名字……‘东君’便是。”
“东君？！”
两道不同的声线响起，慕容紫英转了头，林木微光间，紫衣蓝裳的秀美女子缓缓走来，“楚辞《九歌》中记载的……那个东君？”柳梦璃看向东君，纤眉略略蹙起。
“正是。”那人轻笑一声，“至于为什么会知道慕容紫英？……那是因为，我在东海见到一个人。”
那人慢慢转过身。
“他名叫……玄霄！”
那一刹那，天边光芒万丈的夕阳陡然落入慕容紫英眼中，仿佛因这个人的存在，连天地日月也为之惊叹，因他而变得耀眼了起来。
然而这已经无足轻重。因为“玄霄”二字，已如平地惊雷，炸响在三个人的耳边。
“你认识大哥！！”云天河急急冲到那个人面前，“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你这样着急，我怎么回答得过来。”那人不由得失笑，余晖中，他清俊的面目纤毫毕现，一双优美高贵的凤眼中，瞳仁如黑曜石般清透沉静。
他将视线移到面前指着他的长剑上，又扫了眼神色依然震惊的慕容紫英，再度开口：“本座知你们有许多疑问，不过在此之前，阁下是否该将这剑收起来？”
慕容紫英眉峰一跳，半晌收剑还鞘，微一犹豫，他正色道：“虽不知为何而至，然则东君阁下既有说明之意，那么不妨来寒舍一叙，如何？”
那人洒然一笑，“正有此意。”
斜晖宿草，暮鸦栖云。
百尺瀑布如银练般滑落山间，落在波光粼粼的寒潭里，潭边，一座简朴的木屋静静伫立。木屋旁的高树下立着一座坟，几只蝴蝶在坟前的旋覆花上盘旋不去，翩然而舞，夕阳斑驳的碎光落在这坟前，照亮了墓碑上的字——“爱妻韩菱纱之墓”。
有隐约的说话声，从被树荫覆盖的木屋中传来。
“……吾友海若曾说，她每隔十年会去看一眼那个人，只是时至今日，他仍是如百年前一般。我所知的情况，便是如此了。”东君慢慢说罢，将双眼睁开。
“东海海底这么难熬，也不知大哥他过得好不好……”
在这简陋的木屋中，四个人围坐在桌旁，云天河神情忧虑焦急，慕容紫英深深皱着眉，而那名为柳梦璃的女子，却是面色无波，若有所思。东君见状，微微一笑：“慕容道友和柳姑娘可还有什么见教？”
被叫到的两个人微微一怔，慕容紫英率先摇了摇头。
“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只身在东海的漩涡中支撑百年……玄霄师叔的功力，想必与当日对阵九天玄女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哦？”东君眯起了眼，“九天玄女果真曾与他对阵过……”
他的视线扫过了柳梦璃。不料此时，那看起来秀美温婉的少女却淡淡一笑，而后开口。
“请恕梦璃无礼，不过贵为太阳神的东君殿下来到这里，恐怕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消息吧？”
东君一愣，随后毫不意外地笑了出来。
“不错，本座此来，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玄霄这个人，过去的事。”
云天河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想知道大哥的事？”
东君心情颇好地看了看他：“比如说，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叫他大哥这一类的。”
云天河扬起头，他的脸在夕阳的光辉中显得异常生动，“叫他大哥，那当然是因为和他结拜了啊！要说是我什么人，我只知道大哥他是我爹娘的师兄！”
这毫无由头的话让东君愣了愣，他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云天河爹娘的师兄会是他的大哥，忽然听得一旁柳梦璃开了口。
“虽然冒昧了，但梦璃还是想问一问，东君殿下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事情？”
东君愣了愣，转头看向她，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一片宁静坦然。他再次扫过慕容紫英渐渐变得坚定的双眸，和云天河渐露疑惑的面庞，须臾，他突然笑了出来。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若是一定要有……”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一种朦胧而略带怅然的表情，这令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威仪万方的太阳神。
……
“就当作对不甘心死去之人死前的怜悯。”
……
他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个凡人。
若是一定要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话……那或许只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想要知道的答案吧。
“这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只不过，牵涉到一些私人的事，或许此时并非告诉你们的时机。诚然，本座突然造访，之于你们多少有些冒昧，只是说不说与我听，自然也是你们的选择。”
梦璃转头，与慕容紫英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同时浮现出无奈之色。东君的话说得异常诚恳却滴水不漏，这位突然造访的神秘上神似乎并不愿透露出更多东西。但换句话说，以他的实力，根本无需对他们耍什么花招，由此看来他也确实只是“想知道”而已。
“既然上神话说到这份上，”她盈然一笑，“梦璃自是无话可说。玄霄之事原非什么秘密，只是——”一双杏眼轻轻掠过云天河。“玄霄是天河的大哥，若有人对他不利，天河心里定然是担忧的……还望上神见谅。”
东君摆手，“无妨，本是我唐突了。”他将视线投向对面双目失明的“少年”，注视许久才再度开口：“你说他是你大哥，也是你爹娘的师兄，那便是说，一百多年前他曾与你爹娘是同门了？”
天河点头：“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起在琼华派修仙问道……”
在这座宁静简朴的木屋里，时光的指针仿佛被拨回了一百二十年前，一切最初的时候。寻仙问道，修炼双剑，网缚妖界，廿载冰封……那个不再年轻的少年，用简单笨拙的话语，带着那三个人回到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
夜，东海。
暗无天日的海底，在望月之时，落下了丝丝缕缕温柔的月光，月神望舒的衣纱轻轻拂过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也落入了这被世人遗忘的禁没之所。
玄霄在漩涡中抬起头，在长久的岁月里，他已经懂得该如何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维持冷静。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异于往常的波动在面前扩散开，淡淡的金光过后，一道洁白若流云的熟悉身影浮现在漩涡之外，他的面前。
“还记得上一次，我曾问过你的问题吗？”
身周的漩涡仿佛察觉到外人的到来，陡然湍急了起来。玄霄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后移到了那个人身上——
东君，太阳神，他再次来到了他面前。
与上次仿佛相似，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萦绕在他身周的金辉缓缓散去，这一刻，玄霄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心中陡然一震。
“这张脸，很像一个人，是吗？”东君笑道。
玄霄盯着他，缓缓说出了三个字——
“云中君。”
东君笑出了声。相似的面庞，不同的声音，这个站在漩涡之前的人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东君和云中君，是血脉相通的兄妹。”他慢慢说道，“而在百年之前，云中君见到你的那一天，她……死在了天帝的手下。”
玄霄霎时间眯起了眼。
云中君……她原来真的已经死去了。
是啊，本来也应当是这样的。这百年来，只是他自顾自回想起那唯一的变化……
“你想要复仇吗？”他将视线落在眼前的神明身上。
东君却未曾答话。
淡淡的金光如同护卫般环绕在他身周，随着东海深处的暗流一起一伏，他微微侧过了头，似乎想去看一眼不远处昏暗之地的什么东西，但最终他没有那么做，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慢慢开了口。
“有一件东西，封印着我们兄妹的修为。”他淡淡道，“百年前，天帝带走了那件东西，既是如此，现在我便将它取回来，以我全部修为赠予你，你亦不必再身受这漩涡之苦，如何？”
玄霄的目光渐渐化作了深沉的审视，似要将面前这个对他发出惊世骇俗邀请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现在知道东君为何要问他那句话了。
“看来你已经很清楚我是什么人了。”玄霄冷静地回答。
“不错，”东君点了点头，“纵然天庭实录里记载并不详细，但你的身份罪行，他们总不会忘记写上去。”
“你是神族，而我是神族的罪人，即使如此，你依然要把那样的东西赠予我？”玄霄的语调中透出了淡淡的嘲讽，不知是针对东君的毫不犹豫，抑或是针对那为他定下罪名的，高高在上的六界之主。
“便就是为了你是神族的罪人，我才会把它交与你。”
玄霄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人，声音却仍是不为所动，“哦？我若得到那东西，你又待如何？”
“待见到天帝，你还敢这样问我？”
胸腔深处某种浓烈的东西立时泛了出来，令玄霄的眼睛沾染了淡淡的赤色。
“故弄玄虚，我又有何不敢。”他轻笑道。
太阳神黑色的眼瞳幽暗不可捉摸，但片刻后，所有审视皆化作一霎的笑意，如飞花瞬逝。他似乎好整以暇，满面从容之时不忘带笑，“与他狭路相逢之时，你再如何问，都没有意义了。”
玄霄不曾错过他话里那一缕深藏的寒意。
他想杀了天帝。
眼前的这个人是东君，传说中诞生于太阳星中的太阳神。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位理应强大无匹的神明，甚至要借助他人的力量，才能够与他欲杀之而后快的人对敌？
然而，这些疑问，他已经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因为下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东君陡然回头——
就在幽暗的海水里，漂浮无定的蜉蝣辉光之间，蓝衣青裳的女神正恻然而立，神情中带着淡淡的凄怆。
“若儿！”
玄霄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到东君身上，又望向了海若。一片浓稠浑浊的黑暗里，东海之神的身姿有如出尘不染的洁净莲花，划破泥淖，高雅无双。
“这就是你的选择了吗？”
海若的声音顺着涌动的水波传来，变得模糊不清，与她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一道，令人辨不清她的真意。
“你都听见了……”
“不错。”海若笑了出来。玄霄看见她冰一样的眼神移向了自己，复杂难言地顿了一顿。
“……你已经决定了的事，我纵是说了，你就会改变主意吗？”
东君沉默。
“告诉我，”海若定定望着漩涡之中的白衣剑者，“你选择他的理由是什么？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你要将他给你的性命押上去吗？”
“若儿……”
“百年前，那个人为了你我付出生命，若非如此，如今的你与我早已是灰土。”蓝衣女神笑了笑，她悲伤的眼睛就在深海的柔波间若隐若现，“你若心有不甘，我何尝不是，可没有人知道天帝什么时候会对你下手，这次再也没有另一个他来保护你了！”
玄霄隐约看见东君身形微微一动。他似是想伸手去拉她，可他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海若遥望着这边，未曾走来，东君依然在玄霄身侧，没有过去。
四周的海水陡然间波动了起来，似乎昭示着主宰东海的神明，正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在这暗流汹涌却宁静无声的世界里，东海之神的身形不住地在颤抖，她漂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东君。
她骤然侧过头去，在蒙昧的光线里，那道清丽无方的身形带着一种分外虚无的美，“我们……都想让你活下来，才做了这一切的——”
她闭上眼睛，轻轻喊了一个名字。
在这一瞬间，东君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身侧那个人的表情，却生生止住了。东海之神深深看了一眼漩涡中的剑者，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可这样的事，却也再不能牵动起东君的心神。
这位本该照耀万方的伟大神明，没有谁能想象到，他也有如此落魄的时刻。
轻盈的蜉蝣无声掠过白色云裳的一侧，九天月华依然如故地美丽，浩浩沧溟一如既往地潮来潮往，汹涌纷流，而在这大海的最深处，所有的往事亦终于化作了亘古的寂静。
“一个以杀死我为职责的天帝，一个容不下这样的我的六界……太阳星，黯淡了百年了。”他轻轻笑了，“我要怎么说服自己，以这个面貌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东君低下头，长发垂落在颊边，身后还是那道有如实质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冷静，锐利，目空一切。
可此时他失去了掩饰的力气。
“总有一天，我会将真相亲口告诉你……对不起，我……”
“好。”
藏在袖中的双手难以察觉地一颤。漆黑的发丝遮住了东君侧脸的神情，就这样一直僵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我会回来找你。”
伴随着话音落下，他身周金光大盛，刹那间便消失无踪。
在这茫茫天地间，无论是人是神，在命运的岔路口做出决定之时，谁预料得到日后对错种种，甚或为了当日的决定后悔终生。
正因如此，一切才皆是缘法。从最初相遇之时开始，冥冥之中，就有什么被牵连了起来，将无法解释的欺骗，化为此心如一的澄明。
不需要问，亦不必问。
在那个名字从海若口中说出的时候，玄霄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青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