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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尘封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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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尘封往事
她淡淡一句,传到翠翘娘子耳里,竟然让这位淡定娴雅的中年妇人脸色大变,双膝跪地,道:“姑娘恕罪,翠翘……不能妄言。”
风敛月伸手将她搀扶起来,郑重道:“翠翘,娘亲早已过世,父亲也不在了,这家中由我做主,难道你还担心把这些事告诉我会有什么不利吗?”
她顿了一顿,见翠翘娘子依然缄默不语,叹了口气,道:“那么好了,你听我说完一件事情,再决定是否把前情告诉我。”
“我现在还记得十三岁的时候,父亲逝世的情景……父亲生前的生意伙伴,有的只写信并送了些礼金来致意,大部分干脆不闻不问,唯有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前来吊唁。翠翘,你还记得吗?”
“记得。”翠翘娘子脸色微变,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听你们说他曾是父亲的生意伙伴和好友,只是已经割袍断交多年,我那时也很吃惊,既然对方上门来吊唁,也就请他在客房留宿。那天夜里我在守灵,身边侍女都打熬不住睡了,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有人在外面窥视——我心里害怕,忙把身边的侍女唤起来,一起出去察看时,对方来不及回避,转过头来,原来竟是那人。”
翠翘娘子嘴唇翕动了几下,风敛月却挥手将她止住:“你先听我说完——既然是客人又是长辈,我也只得装作糊涂,说了几句客气话。他说了句‘你和你娘亲长得好像’,或许是错觉罢,虽然他极力克制,但看着我的神色却有些怪异呢。”
她顿了一顿,瞧定了翠翘娘子慌乱的神情,才继续道:
“第二日那人辞行,我出门相送的时候,他又说了些话,大体是说,故人已逝,往日的不快就一笔勾销了,看在娘亲的颜面上,日后若是我这边有什么难处,他能够帮得上忙的,必会襄助。如今我思来想去,也唯有前去泠州,求这位徐岚卿徐世叔予以援手了。”
翠翘娘子闻言,咬牙道:“……既然姑娘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翠翘也不能再隐瞒了。”
原来风夫人本是泠州人士,出阁前与徐岚卿相识,彼此心中都有几分情意,只是风夫人自幼便与风庆云订了亲事,她又不敢反抗父母之命,待到婚龄也就老老实实跟风庆云完婚。徐岚卿亦另行娶妻。
或许是天公有意折腾人罢,没几年,徐岚卿的长子病逝,其妻因悲痛过度而发疯不晓人事。而风夫人的娘家原本人丁微薄,风夫人出嫁不久父母便先后辞世,后来风夫人唯一的长兄也因意外离世,嫂子遣散了家人,带着他生前侍妾生的一个小女儿,远远地改嫁了。而后因为生意往来,徐岚卿跟风庆云结为朋友,甚至称兄道弟起来,成为风府座上常客,便时不时与风夫人碰面。两个心怀伤心事的故人重逢,总是不免心里会起一些涟漪的,不过当时风庆云当时待风夫人尚可,女儿风敛月又才出世,是以当时两人并无甚暧昧私情。
“可后来老爷被戴蝉衣迷昏了头,把夫妻恩义都抛在脑后,戴蝉衣那贱人明里暗里挤兑,夫人又没娘家人为她撑腰出头,更有一起小人趁机挪用短缺了夫人的吃穿用度,夫人只能日日以泪洗面,有一次早春时节姑娘掉下冰还没全融的池子了,救上来已经快没了气,夫人竟不能请大夫来看,还是我和琼浆凑了钱请大夫过来治好的。这事让徐岚卿听说,便常常私下给夫人送银子周济,这样夫人的日子才好过了不少。”翠翘娘子幽幽叹息,道,“当时我感念徐岚卿对夫人的殷殷心意,是以非但不劝诫,还常帮助他们私下传话。可没料到,最后却把夫人推上了绝路!”
原来那一次徐岚卿又以商谈生意的名头来到霍州,正行在街上,有个淘气小儿乱扔炮仗,坐骑受惊之下,把他给掀了下来,混乱中又被惊马和人群践踏踩伤,事后被送去医馆,说是差点落个残废。翠翘娘子闻说此事,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风夫人,风夫人闻讯后哭了一场,哭完之后便说要出去探望徐岚卿。翠翘娘子自然劝说不可,若是让戴蝉衣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污蔑作践呢。风夫人一向懦弱怕事,可这回她却打定了主意。于是翠翘娘子只得和琼浆娘子商议,在身为风府护院的翠翘夫婿帮忙下,趁天黑时把扮成厨娘琼浆的风夫人放出府去,让琼浆娘子的未婚夫——府中的一位厨子护送带路。
翠翘娘子提心吊胆地等待半天,风夫人才回来,面色绯红一阵苍白一阵的,神情大异于往日,坐在床前默默的出神。翠翘娘子不知就里,忙要给她换回衣服,魂不附体的风夫人没来得及阻止,外袍乍一拉开,里面白皙的肌肤上竟有星星点点的几处淤痕,像是被人轻啃揉搓过的印记。风夫人回过神,竟像被捉到错处的小孩一般地掩面哭泣起来,翠翘娘子大骇,忙跪下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不会告诉外人此事,自己今日什么也没看到,夫人不要担心。
的确,这事也一直没有走漏风声。徐岚卿依然频频送些财物和信件过来,风夫人虽然收下,却再不肯和他见面,只是常私下看着那些信垂泪,日益抑郁清减,一病不起。尽管琼浆娘子和翠翘娘子小心服侍,一年之后风夫人还是撒手尘寰,临终前命翠翘娘子烧掉了全部书信。而徐岚卿在吊唁时大失常态,对风庆云和戴蝉衣破口大骂,便从此与风府断了生意往来。
说完这段往事,翠翘娘子已经眼圈泛红,低头拭泪道:“姑娘恕翠翘无礼……且先行告退了。”
待翠翘娘子退下,屋里只剩下风敛月一人。
或许是因为亡母早逝、心中没有留下太深印象的缘故,对于翠翘娘子所说的这段纠葛,她并没有太多的感叹。
只是,从其中看到了自己此行的机遇,或者也是风险。
对逐利的商人而言,往往风险与机遇同在。
风敛月看着画像上与自己眉目相似的女子,轻轻叹气。
母亲,虽说我对你那说得好听是柔顺说得难听是懦弱的性子不怎么赞同,但还是要感谢,你那短暂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冒失,或许是能助我挣脱眼下困境的救命绳索。
她缓缓伸手,把画像摘了下来,卷起。画上女子温柔静默里略显哀伤的容颜,便隐没不见了。
而在她的闺房里,那少年如获至宝地更换上风敛月刚才拿来的男子衣服。也曾与同僚裸程相对地做过些比试较量,也曾在演练和实战中衣衫褴褛不能遮体,可让他光着膀子跟个妙龄少女相对,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再想起风敛月笑吟吟看着半裸的自己吹个口哨时的惬意表情,他还是会有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藏的羞恼。
这未免也太气人了,自己还不是把她看了个精光,虽然不是成心的,可这女人事后竟没有任何羞怯懊恼的表现。回想到昨夜自己闯进来用毒药逼她出门应付追兵时,她急急起身,身上的水渍纷纷淌下、滴落,贴在皎白肌肤上的几瓣褐色的干花瓣,越发显得肤光如雪,莹洁剔透,少年的喉结微微一紧,连忙收摄心神。
打消绮念,又觉腹中饥火汹汹。少年苦笑,风敛月久久不归,莫非又要让他挨上一天的饿不成?偏生寒冬腊月,这风府里根本没什么地方能弄到吃的。忽然又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仔细辨认,原来是风敛月和一个妇人就伙食问题发生了争执。
“要我今儿再开柜子已经是大大破例了,再嫌少,岂不是更教琼浆难做吗?”
然后是风敛月的声音响起,又软又糯,比寻常时的语气多了几分撒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嘛!琼浆,好琼浆,琼浆娘子,你就再通融一回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儿琼浆为着姑娘大大坏了规矩,明儿别人再来找我求我,又怎么跟人家说嘴?”听起来,这位掌着厨房大权的琼浆娘子并不打算买主人的面子。
“可我饿着呢。小时候三天两头没饭吃,待到现在,居然想多吃一点还要被你顶回来,我这个一家之主做得可当真窝囊。”风敛月又好气又好笑。
“姑娘当真觉得饭菜的份量不够么?”琼浆娘子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先前都是这样的惯例,怎么突然闹着说不够吃了?”
“呃,琼浆你也是知道的,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心烦意乱,又要到处赶着忙碌,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胃口比平日要好些罢。”
“那,我马上去吩咐厨子,让他们尽快送过来罢。姑娘,虽说生意的事儿要紧,也要注意保重自己身体啊。”
……
谈话声就此结束,风敛月推门进来,不一会儿,侍女便把饭菜送到,乃是三菜一汤外加一碗紫米饭,虽是寻常的家常小菜,却是色香味俱全。待侍女退下,少年才从藏身之处出来。
风敛月招手叫他,笑吟吟地说道:“可总算跟琼浆娘子说好,增加我今日的伙食分量,太不容易了——你快把饭菜吃了,我才好出门。”
少年饿了许久,闻到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气,心中大喜,却仍问道:“全让给我吃了,那姑娘吃什么?”
“我今天打算外出去自家的绒线铺里视察一番,顺便看看生意,店里伙计一顿好茶好饭招待肯定是少不了的。”风敛月嘻嘻一笑,“你先吃吧,不用管我。”
见她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吃,少年很不自在,只得低下头去,尽快把饭汤菜肴扫荡个精光。风敛月唤侍女进来收拾碗筷,这才出门。这一出去,等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我已经把要做的事情都谈妥了,还有,明天就要离开霍州,顺道也把你送出飞鹰堡的地盘。今晚早些休息吧。”
“明天?”少年松了一口气。他们此番放假的期限只有三日,自己出来已经两天,明日离开霍州,应该赶得上按时归队罢?
“居然还嫌太慢?!”误会了他的口气,风敛月不由得叹息,“你不知道谢敏敏在外面闹腾成什么样!她年前拜了刺史大人做干娘,飞鹰堡四处搜寻不见你,又估量你还没逃出去,便以缉捕逃奴的名义,让飞鹰堡的人跟官府守卫在各个城门处一道盘查外出的行人车马。若不是我急着要把你这桩大神供出去,才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给别人敲竹杠呢!”
这倒是风敛月的真心话,不过只说了一半。除了要把这少年的事早早了结拿到解药,还有个缘故是要去泠州面见徐岚卿。看过徐岚卿在给父亲吊唁时的异样表现,她便生起了疑心,悄悄让人去打探徐岚卿的消息——据说那人倒并未休妻,这七八年来陆陆续续纳了几个妾室,容貌竟与风夫人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之处。今日又逼得翠翘娘子将前尘隐情尽数抖露出来,验证了她当初的猜想。此泠州一行,要当面见到徐岚卿该是不难的,而见面之后,要怎么说动他,风敛月却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难道……?!回想着那个人言语和表情里似有若无的暗示,风敛月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先是一阵发烫,随即一阵冰凉。不再理会那少年,她若有所思地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