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魂》文雨

63、第 63 章

　　63.战斗的理由

　　雨晴之后夜晚的空气清新而又寒冷，空中的弯月就像新铸的吴钩，闪着锋锐而又清冷的光。夜风掠过，远处一片竹林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夜鬼的哭声。
　　方晓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他默默的看着山坡上的那两具棺材，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人都死了。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方晓是极为警觉的人，猛然回头，只见高一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睡不着？”高一山问。
　　方晓点点头，不说话。
　　“看来你有很多心事。”高一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和我说说。”
　　方晓看了看高一山，摇着头：“也没什么，都是一些小事，说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是吗？”高一山淡淡的看一眼远处的棺木，“可是我能看出来，你现在很犹豫，或者说很纠结，方晓，你是主官，是大家的主心骨，你要是五心不定，我们就很危险。”
　　方晓一呆，高一山却神色肃然，继续说：“我听鸣蝉说，你一直对这场战争有抵触，不想加入这场战争？”
　　方晓看看高一山，叹了口气说：“有这回事。”他微微停了一停，有些无奈的说：“杀人，我真的杀得太多了，我不想再杀人。”
　　高一山冷笑一声：“不想杀人？方晓，现在是乱世，你看看这个世界，德国人、日本人、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都在磨刀霍霍，所有的国家和民族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做最后的努力，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我、你，还有所有的人，谁也逃不了，谁也躲不开。”他说到这里，若有深意看了远处的棺木一眼说：“方晓，你躲不开的。没有人能躲得开，除非你想变成他们这个样子。”他指一指那两具棺木。
　　方晓一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神情沮丧，低着头思索了一会，才说：“高先生，您对这场战争，怎么看？”
　　高一山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听鸣蝉说，因为你母亲是日本人，所以你觉得，这场战争和你无关？”
　　方晓摇摇头：“不能说和我无关，只是我觉得，这场战争，就是两个民族为了民族的未来，为了生存的空间，用枪炮决定生死的民族之战。这样的战争，没有对错，也没有好坏，只有生和死。既然是这样的民族之战，我这么一个既是中国人又是日本人的家伙，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误的，所以我干脆不去掺和了。”
　　高一山冷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明显含着嘲讽：“原来你是如此看待这场战争的，战争不是决定谁对谁错，仅仅决定谁最后留下。真是有意思的说法。可是，方晓，我要说，这真的仅仅只是一场民族的生存之战吗？”
　　“不是吗？”方晓反问。
　　高一山坚定的摇摇头，神色肃然说：“
　　不，你错了，这场战争，我的感觉，这是两种文化理念的战争，是两种文明之间的对决。”
　　方晓一呆，想了老半天，最后一脸疑惑的说：“高先生，您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没有搞明白。”
　　高一山想了想说：“搞不明白不要紧，我问你，你应该不否认，现在的日本人是侵略者，是掠夺者，是强盗？”
　　“这个我不否认。”方晓说。
　　高一山随即追问：“这样的行径，难道不应该拿起枪和他们战斗？”
　　“和他们战斗，这是您的理由吗？”方晓顿时冷笑起来，“这世界上的侵略者和强盗多了去了。高先生，您是文化人，我想问您，在一个没有公理，也没有正义的世界，侵略也好，强盗也好，很重要吗？”
　　方晓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高先生，我很想说服自己，这个世界应该有公理和正义，日本人现在是侵略者，侵略者和强盗应该被一枪打死。可是，这个世界真的还有公理，还有正义吗？我当初就和鸣蝉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我一直无法说服自己。现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公理和正义，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日本人想要强大繁荣，就必然要掠夺中国，中国想要生存，就必须反抗，落后就要挨打，虚弱就要被灭亡。这是民族生存的法则，是现实。高先生，您不要急着阻止我，我想问您，现在的大英帝国，那些阳光下的土地，难道都是捡来的？美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美洲的土地，难道都是印第安人自愿送给他们的？可是谁又谴责过他们，谁又敢去谴责他们？”
　　方晓越说越愤怒，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这个世界，我看不到公理和正义，也看不到希望，我只看到强权和掠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平静的活着，我就很满足了，所以，我不想参与那些是是非非，我只能保证我自己就够了。”
　　高一山听了顿时有些发呆，他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所以你觉得，现在中日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也没有对和错？”
　　方晓点点头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民族战争的对与错，其实是个屁股和脑袋的问题，你的屁股坐在哪一头，你的脑袋就认为哪一方是正义的。至于最后到底谁对谁错，其实很简单，胜利者就是对的，失败了就是错的。”
　　“哈哈。”高一山听了顿时笑了起来，“你啊，还真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想了一想，舒缓了语气说：“这样吧，方晓，有些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我们来把它简单化。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存在两种文明冲突，它们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
　　“怎么不同？”方晓说：“高先生，您不要总把问题扯到什么文化啦，文明这么高深的东西里去，我是真的不感兴趣。”
　　高一山笑说：“好吧，我问你，最近有不少人说，中国现在之所以如此衰败和虚弱，是因为中国的农耕文明里缺少血性，缺少进取心和侵略性，不能像游牧文明那样，具有积极的进取心，强烈的侵略意图和竞争意识。他们把这种文化叫做狼性文化。认为中国人要积极提倡狼文化，没有吃的，就去抢，没有用的，也去抢。你觉得这样的理论，怎么样？”
　　方晓点点头：“我觉得很好，世界就是这样，公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既然抢能解决问题，那就去抢。”
　　高一山闻言叹息一声，摇着头说：“方晓啊，你这样的想法，让我很失望。你知道我对我们中华文明最感到自豪的是什么吗？是我们中华五千年来灿烂的文明，从来不是依靠抢劫和掠夺而得来的，我们的文明，都是靠我们自己勤劳的双手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的，靠我们自己的智慧，一点一滴的创造出来的。我们的财富，都是依靠劳动得来的，不是靠抢劫，靠偷盗，靠欺骗所得来。这就是我们中华文明的真正的伟大所在。”
　　方晓冷笑一声说：“可是您所说的这个伟大文明，现在却是这个模样，要亡国了，高先生。”
　　高一山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不甘心，方晓，凭什么这个世道，勤勤恳恳认真劳动，亲亲苦苦积累财富的民族要亡国，而那些强盗们、小偷们和罪犯们，却能够享受财富，获得荣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晓不由愕然，他无奈的苦笑：“这就是现实。人家枪多，炮口粗。”
　　高一山摇头说：“你说的也许是事实，不过方晓，我要说的是，人类财富的积累，人类文明的繁荣，永远只可能靠科技的发展，靠辛勤的劳动，绝不可能靠战争，靠掠夺。这样一个没有公理和正义的世界，根本就不合理，也不应该存在。”
　　方晓呆住了，他直直的看着高一山：“高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高一山说：“战争，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血腥和暴力，是死亡和伤害。它最邪恶的，在于它令人走上了一条完全不事生产，鄙视劳动，唾弃创造，而仅仅依靠暴力和杀戮获得财富的邪路。它扭曲的是人的是非观，颠倒善恶，为强盗、凶手、罪犯和骗子提供宏大而荣耀的舞台，却把最值得尊敬的劳动者和善良彻底踩在脚下。”
　　方晓这时脸色慢慢严肃起来，他有些明白高一山话里的含义了，只听高一山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咆哮：“所谓的狼性文化，其实就是野兽文化，要人像狼一样，不择手段，不管好坏，拼命去抢。可是我们是人，不是野兽。人类的财富，抢，永远也不可能越抢越多，只会越抢越少，只有劳动，只有创造，人类才会积累更多的财富。这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应该只是野兽的法则，不应该成为人的法则。因为这种法则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可是现在越像狼的家伙，就越强大。国家也越富足。”方晓虽然隐隐有些认同高一山的说法，但还是反驳说。
　　“他们迟早会自己把自己毁灭。”高一山冷笑一声：“上一次的欧洲大战，整个欧洲几乎都成了废墟，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积累毁灭得干干净净。这才过了多久，现在的欧洲又成了个火药桶，迟早他们又要再一次打起来。不是这些欧洲人好战，也不是他们愿意自己毁灭自己，方晓，就是这种丛林文化，这种不劳而获的抢劫文化，逼迫他们不得不往这条路上走，没有人敢停下来，哪怕是死，也要同归于尽。”
　　方晓不说话了，现在的欧洲已经战云密布，希特勒的战争机器完全发动了起来，没有人再觉得，欧洲还会有和平。当然，张伯伦除外。
　　“为什么说这一次中国和日本的这场战争，不是单纯的民族战争，而是两种文明之间的对决？欧洲的殖民者，他们贩卖黑奴，倾销鸦片，掠夺黄金白银，他们自己进入了所谓的文明社会，但留给殖民地的人们却只有死亡和贫穷。他们给全世界所有人展示了一种畸形的国家成功模式，就是战争和抢劫才能致富，认真劳动活该穷困。日本人是这种模式最疯狂的模仿者，也是这种文化的真正的膜拜者。如果日本人这一次在中国又胜利了，那么他们就又一次证明，这个世界，强权再一次战胜了公理，抢劫犯再一次得到了荣耀。这就是这场战争背后真正的意义。”
　　高一山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思维，才继续诚恳的说：“方晓，公理和正义不是靠口去说的，是要靠鲜血，靠人的生命去战斗，去捍卫和创造的。难道我们中国人，就不能打破这种怪圈？向世界证明，不靠抢劫，依靠劳动，依靠创造，也可以令国家强大，民族振兴？无论汉唐，还是宋明，甚至清朝的早期和中期，几千年来，我们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走在世界的最前列。现在不过只是短暂的衰败，我们就对我们自己失去了信心，对我们几千年灿烂的文化彻底失望？”高一山越说越兴奋，声音铿锵有力，不由得令方晓也感染了。
　　“自从大航海以来，没有一个发达的工业化国家，不是靠掠夺和殖民强大起来的。掠夺和战争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你才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正义和公理。但如果有一个国家，比如中国，不抢劫，不掠夺，仅仅依靠自己辛勤的劳动，依靠自己民族的智慧和创造，能够再次成为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方晓，你觉得，这个世界，还会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所主导吗？”
　　方晓摇摇头：“高先生，我觉得，您这个，基本只是梦想，不可能的。”
　　高一山笑了：“也许不可能，可是，方晓，你不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有希望吗？”
　　方晓叹息一声：“希望，也许吧。”
　　高一山：“竞争是人类发展的源泉，但我们是人，不是野兽。人类竞争的目的是财富的增长，而不是通过破坏和抢劫不劳而获。现在的这场战争，就是这两种文化的殊死对决。日本人是抢劫者，中国人是捍卫者。方晓，这个世界，也许很多事情不可能，也许所谓的梦想和理想根本不存在，但是，不去做，又怎么知道呢？”
　　方晓不觉有些发愣，他沉思着，在那里慢慢走来走去，高一山却沉默了，他说得太多了，也不确定方晓是不是会认同，但他该做的已经做了，至于结果，他无所谓。
　　过了很久，方晓才停下脚步，问道：“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高一山笑了：“我不管你怎么做，方晓，怎么做是你的事，我只能对你说，我会将我的一切，投入到这一场文明的守护中去，我会让这个世界有一个声音发出呐喊，抢劫者，不当得利，劳动者，劳有所得。”
　　方晓眼睛亮了，这是他多日的迷惘和困惑之后，第一次感到有了战斗的理由，也有了一个战斗的目的。尽管他觉得达到这个目的的希望很是渺茫，基本不可能实现，但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去做的，因为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