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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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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准备
“你在干什么?”方晓走进□□队的临时营房,借着微弱的烛光,宋志成正拿着钢笔在那里写着什么。
“写遗书。”宋志成抬起头。
“遗书?”方晓一愣,现在是修整的时候,又不是出任务,写什么遗书?
宋志成笑笑,随即解释起来。因为海军布雷队基本都是在敌占区行动,危险万分。所以上面要求,每一次出任务,必须先写好遗书。只不过有不少的队员都能安然回来,先前写的遗书就没有用了,只好下一次出发时,又重新再写一封。
“遗书嘛,总不能每次都写得一样,我已经写过第十一封遗书了,都不知道还能写点什么。我又太忙,没有空,只好偷空的时候就写一点,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宋志成说。
方晓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问道:“马队长他们的遗体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暂时先埋在这里吧,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再把他们运回去。”宋志成脸色黯然,他不由得一阵懊悔:“说来都是我的错,他本来不会死的,我当时要是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我不应该——”
“不。”方晓打断他说:“马队长也好,你也好,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日本人的目的是你们,你们出现了,日本人才会停止屠杀,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你们是对的,日本人没有再杀人。你们最少也救了几千人。”
宋志成无奈的叹口气,怕打着桌上的那封遗书说:“可是我怎么和天纵的家里人交代啊。”他明显动了情绪,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我和天纵是同乡,都是福建人,他结婚才不到半年,就上了前线。我们海军,比起你们陆军唯一的好处就是每次大家写了遗书,都会及时送到老家。天纵的妻子,每次接到他的遗书,就会穿上孝衣,白衣白裤,一个人坐在村口等待消息。如果得到的是平安的消息,他的妻子就会很开心的回到家里,就像过年一样。然后第二封遗书送到,她又会换上孝服。天纵一共出了八次任务,寄回家八封遗书,他的妻子就这样穿了八次孝服,等了八次。方晓,这些遗书就像是情书一样,那个女子如果再也接不到新的遗书,她会有多失望,会有多痛苦?方晓啊,我真的希望这一次死的是我。”
“可是你没有死,我们还要战斗。”方晓不由得动容了,心中一阵酸楚,但他的话却冰冷而又锋利。
“我知道。”宋志成颓然靠在椅背上。
两人都沉默了,屋子里一片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志成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方晓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要我怎么帮你?”宋志成问道。
“我需要情报。”方晓说。
“什么样的情报?”宋志成问。
“和水野静夫有关的所有情报,我说过,我要杀人。”方晓冷冷的说。
“情报没问题,但是你想怎么杀他,岳阳城里鬼子实力不小。”宋志成说。
“我希望你能和附近的抗日游击队取得联系。”方晓说,“至于怎么干,现在我只有一个粗略的想法,我需要更多的情报。”
战报显示,日军仅仅在岳阳城周边就有一个陆军野战旅团,并且在城陵矶还设有海军基地。这样的实力如果方晓手里有一个军的部队,或许可以尝试去硬碰硬,但现在他这里包括老弱病残,也就不到十个人。
要在如此强大的部队之中找到一个日军中队长并且干掉他,与在万军之中取敌上将首级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所以这样的行动必须极其精准和行动迅速,这就需要大量的情报支持和充分的准备。不但水野静夫所属部队的番号、行动规律、驻扎地点等等,都要摸得一清二楚,而且与之相关的日军各部队情况都要调查清楚。这样才能一击即中,一中即走。因为他是去杀人的,而不是去送死。
这些情报方晓他们是无法收集到的,因为他们不是本地人,对岳阳完全不熟悉。
不过方晓知道,岳阳附近肯定有大量的本地抗日游击队在活动,□□队能够在这里顺利布雷,与这些游击队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和他们的关系肯定不浅,不然□□队在这里根本寸步难行。这些游击队地理熟,人情熟,收集和刺探情报,他们是最合适的。
“游击队,没问题。”果然,宋志成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他想了想,又问:“还需要什么?方连长,别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马队长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能搞到军火吗?”方晓现在最头痛的是装备,破庙日军一场夜袭,他们这个小分队的武器装备基本报销了,总不能凭借几杆步枪和刺刀去和日本人干。
宋志成楞了一下,他眉头微微一皱,想了想,犹豫着问:“你有钱吗?”
“钱?”方晓一呆,随即点点头,从南京到当涂,又到九江,他们干掉了不少日军,因此缴获不少,尤其是在南京下关的时候,当时老赵那个财迷背着他收了不少的运费。据后来净空私底下告诉他的,那个老兵痞明码开价,要想上船没问题,有钱就行,而且只要黄金和美元。昨天夜里的遭遇战,老赵逃跑的时候什么都扔了,唯有沈言的棺材和装着黄金、金票和美元的三个箱子被他一股脑扔上马车抢了出来。
“你要黄金还是美元?”方晓说。
“都行,只要有钱就行。”宋志成当即拍着胸脯。海军虽然穷,但好歹也是与陆军并列的一个大军种,当初从武汉撤退的时候就拉了不少军火出来,又在常德设置了工厂,烂船都有一船钉呢,海军的仓库里有不少能用的家伙,那些军需官只认钱。
“你们不需要人手吗?”见方晓没有再要讨论下去的意思,宋志成问道。
“人手?”方晓一怔,奇怪的说:“你们也要参加?恐怕上面不会批准吧。”
海军□□队有专门的布雷任务,他们是不可能私自参与其他作战的。不然就违反了军事条例。
“实在对不起,方连长,我们□□队还有任务,所以只能抽调少量的人手帮助你们,但我们可以联系当地的游击队,他们人多,只要有枪,你要多少人我就能帮你们弄多少人。”宋志成说。
方晓听了不由大喜,忙说:“好。”他说完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过如果购买军火的话,我这里剩下的钱不多了,这个军饷可能——”
宋志成顿时大笑起来说:“你这个方连长,也太实诚了,你只要答应他们,打过这一仗,武器都送给他们,我想报名的人能从长沙排队排到岳阳。”他说着狐疑的看了方晓一眼,问道:“我说老弟,你不会想着在这里拉部队,不走了吧?”
方晓连忙摇头:“哪里,杀了该杀的人,我就离开。”
宋志成点头说:“这样就好,方连长,这里虽然乱,但也还是在国民政府的治下,找几个人找一找日本人的麻烦是没问题的,但真要胡乱招兵,竖旗拉杆子的话,还是会有麻烦的,而且你也不是本地人,这就更让人忌讳了。”
方晓说:“我明白。再说我要拉杆子,回湘西老家想拉多少拉多少,何必在这里自找麻烦。”
宋志成笑了起来说:“这是实话,好,我这就帮你联系当地的游击队。你暂时在这里住下,等我的消息。”
方晓点点头,随即告辞出来,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见净空和董三正在那里等他。
“怎么样?宋队长怎么说?”净空问。
“宋队长答应帮忙,不过有一个问题。”方晓于是将钱的问题说了。董三和净空顿时呵呵笑了起来,这些黄金美元除了少部分是部队缴获外,其实大部分是老赵的私房钱。因为一路走来,救济难民再加上各种花销,那些缴获早就花去大半。一想起老赵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的难看模样,两人就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方晓说:“董三,你去通知老赵他们过来一趟,我们开个小会,看看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
董三忙点头答应出去了。
净空随即笑了起来:“这回只怕赵神仙要哭了,大出血啊。”
方晓看着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无奈的说:“还是多亏他这么个要钱不要命的习惯,要不然我们这回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弄军火。就是找到路子,也没钱。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了他,这回要是有缴获,所有的物资和钱财都归他吧。”
净空一愣,说道:“岳阳是日本人重要的军事基地,缴获肯定不会少。不过这也要有命花才是。这一回,比前几次都不同,这是虎口拔牙的营生啊。”
方晓不觉沉默了。
净空看一看方晓,犹豫的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问道:“方连长,你说,我们这一回,能回来吗?”
方晓摇头:“我不知道,现在情况不明,什么情报也没有,我能说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我要杀了水野。”
“不错。”净空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双眼闪着仇恨,“日本人,都该死。”
两人说着话,不一会老赵、董三、丁二狗等人都走了进来。大家开始商量作战计划,首先清点家底,当初的四十多人,到现在最后剩下的,也就是方晓、老赵、丁二狗兄弟、董三、净空、高一山、虞鸣蝉、陈桂枝,以及三个士兵,再加上沈浔涛一个婴儿,一共十三个人,其中四个毫无战斗力,能作战的也就九个人。方晓又检查了一下武器,剩下勃朗宁一支,驳壳枪三把,步枪五杆以及若干手榴弹。
随后方晓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听说不但要动用所有的资金,连他攒的私房钱也要拿出来,老赵脸就红了,他的小眼睛登时瞪得老大,但最后却只是嘟囔两句:“这次的缴获,我要拿最大份。”
大家闻言不由都一愣,本来想看笑话的净空和董三更是一脸不可思议,心想:这老赵怎么回事,转性了?
方晓却不管他们,当场拍板:“没问题,缴获都归你。”
“成。”老赵似乎满意了。
净空奇怪的:“神仙,这回可不同,凶险得很,你当心有命拿没命花。”
老赵笑了起来,露出四颗黄板牙:“你懂个屁,自从上了淞沪战场,咱们哪一次不凶险,就说在淞沪的那一次,前后左右都是鬼子,小方愣是一个营不到,从鬼子正面突出来了,就为捡回一具尸体。所以,和尚啊,你就不要操那个心,咱们肯定能活着回来。”
方晓心中苦笑一声,他自己知道自己,他不是神仙,根本不敢去作任何的保证,但是他又不能显露出半点没有信心的样子,因为他是军事主官,他有信心,大家才有信心。他要是没有信心,就会出大问题。所以他只好默不出声。
大家又讨论了一阵,现在情报全无,所以只是做个简单的设想,随后方晓宣布散会。众人站起身来,方晓想了想说:“老赵,你留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老赵一愣,站住了,方晓等众人都走远了,才说道:“老赵,这一次的行动,我想你就不要参加了。”
老赵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有些怪异的看着方晓,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怕了?”
方晓一怔,随即叹口气,很认真的点点头:“是,我怕了。”他停了停,加重了语气:“这一次不同以往,以往我们都是在战场上,基本是日本人攻,我们守。我们有工事、有战壕,有充足的火力,打不过了,我们还可以走。但这次不同,暂且不说宋志成能够弄到多少军火,找的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手。我心里最没底的,是这一次我们是进攻,深入到日本人的心脏,发动进攻,干掉水野静夫。我们不但要面对火力和军力是我们数倍甚至是数十倍的敌人,而且,我决定了,干不掉水野,我是不会回来的。所以这一次的行动,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最后到底会不会还有人能够活下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带着沈言的遗体,还有鸣蝉和沈浔涛去湘西,把他们托付给我母亲。”
老赵当即沉默了,他在地上蹲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才说话:“小方,你是不是觉得,我老赵很怕死。”
方晓一愣,苦笑一声:“怎么可能,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赵当即打断他:“不是的话,这样的事,你可以托付给高先生,我知道你小子,就是觉得,我老赵是个孬种,不敢拼命,是不是?”
方晓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先生是个文人,从这里到湘西还有不远的路程,现在兵荒马乱的,一路没有一个精细人护送,我不放心。”
老赵:“这话我不同意,高先生你不放心,可以再派两个贴心的兄弟,比如陈学文他们,这些兄弟从九江一路护送我们到这里,人实诚,也知根知底,完全可以放心。至于我,小方,说实话,我十四岁加入了长沙巡防营,辛亥年长沙举事,焦达峰都督来我们巡防营策反,我是第一个响应的,我们那个哨长就是我一枪打死的。我那时候,就和你们现在一样,从来都不晓得死字是怎么写的。真的对革命、共和什么的一肚子的热情。长沙革命成功后,组建援鄂军,我立马就报了名,跟着四十九标北上武汉。阳夏保卫战,我是第一个加入敢死队的,一百多个敢死队,拿着大刀就冲北洋军的机枪阵地,眼也不眨。可是后来,我们在武汉拼死打仗,结果焦都督却在长沙糊里糊涂让人给杀了,谭延闿当了都督。杀了焦都督和陈副都督的梅馨反而升官发财。更可笑的是,汉阳刚刚失陷,湖北都督黎元洪就吓得跑出了武昌,连湖北军政府的大都督印都扔了。后来北洋军派人来议和,蒋翊武和吴兆麟去谈判,结果没有印章,只好让人雕了个萝卜章。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冷了,也看明白了这年头的革命是怎么回事。就说焦达峰都督,他要不是为了支援武汉的革命,把自己的嫡系四十九标和五十标派出长沙,梅馨敢杀他?黎元洪那个家伙呢?有事了就一个人先跑,有好处就跳出来了,结果人家当了都督当总统。所以这人啦,无论做什么,要先顾着自己。命是最重要的,先保住了命,再就是钱,有命就不亏,有钱花就是赚的。至于什么狗屁革命啦、共和啦,都他娘的扯谈,糊弄傻子的玩意。”
方晓不由得愕然,想不到这个老兵痞居然还有这样的经历,这可是辛亥革命的老元勋,当下里上下打量他,脸上明显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
“小子,你不要这样子看我,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觉得我老赵在吹牛。”老赵说。
“没有。”方晓说,“就是觉得,你这么些年,也混得太凄惨了吧。辛亥元勋,当年和你一起的,如今最少也是中将,只怕上将都有一大把。”
老赵叹口气:“你小子就是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当年参加辛亥革命的元勋,如今混得凄惨的不知道有多少,就说光复长沙北门的指挥官彭友胜,现在还在衡东一个粮行当仓库保管员。这还算好的,那些不明不白死了的不知有多少。”
方晓不觉一阵感慨,有人说忘记伟大人物的民族才是伟大的。不知道忘记英雄的民族是不是才是英雄的民族。他想了想说:“老赵,你觉得,我为什么让你留下来吗?就是因为你——”
“你听我说完。”老赵不耐烦的打断方晓,“我知道,你让我留下,就是觉得,我老赵保命是一把好手,肯定能把虞小姐他们安全送到。可是,小方,当年那是打内战,自己人你杀我我杀你,谭延闿、赵恒锡、唐生智、何键,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糊弄别人给他们卖命,背后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可是你不同,现在也不是当年。日本鬼子,这是要咱老少爷们的命,要把咱们赶尽杀绝,躲,咱们还能躲到哪里去?上海躲到南京,南京躲到安徽,安徽又跑到江西,现在都把咱们赶到湖南来了,反正老子好不容易攒点钱都被你们这帮败家的小子祸害精光了,咱是没钱一身轻,不找小鬼子出这口恶气,我以后每天夜里都会睡不着。”
一提起钱,方晓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的笑:“老赵,这个钱的事,我知道,这里面有你不少的私房钱,你留着打算娶老婆的,现在我们困难,也就暂时借用一下,这次有了缴获——”
老赵一摆手:“你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小子,一看你就是家里有钱的大少爷,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所以不把钱放在心上。当初在当涂,要不是我手脚快,把这些军饷扣下来,你就哭去吧。小方啊,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没钱你就是孙子。国军的这些家伙,只要你有钱,枪算什么,炮算什么,爹妈都能卖给你。”
方晓点点头说:“所以昨晚你才拼了命也要把那几箱子黄金钞票抢出来。”
老赵:“当然,咱们这是出门在外,不是在家里,现在又兵荒马乱的,手里有黄金美元,心里才踏实。”
方晓:“还是你想得周到。”他说到这里,想了想说:“这样吧,要是这回没有缴获,到了湘西,我给你补上。”
“呦呵。”老赵笑了起来:“看来真是财主家的大少爷,口气不小,你能补多少?”
方晓说:“我听和尚说,你攒了钱想买地,这样吧,现金我拿不出来,地的话,你想要多少?”
老赵愣住了,问:“你家有多少地?”
方晓想了想说:“不知道,没算过,不过从我祖父那一辈起,就有大概十万亩,后来我爹又买了些,到底现在有多少我真不知道。”
“啥?”老赵的嘴张得老大,小眼睛骨碌碌的直转,“十万亩?”
方晓很认真的点头:“现在搞不清有多少,应该十万亩往上,只多不少。”
老赵当即激动起来,一把揪住方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子,这回你千万不能死了,以后老子就跟你混了。你上天,我跟你上天,你下地狱,我跟你下地狱。反正不能丢下我。”
方晓不由得哭笑不得,点头说:“好。”
两人又胡扯了一通,方晓见老赵完全没有留下的意思,也就只好作罢,打算另外安排人手护送虞鸣蝉等人。
随即二人各自回屋睡觉,到半夜里,方晓忽然从梦中惊醒,直感到心绪难宁,再也睡不着了,他干脆从草堆上爬了起来,悄然一个人走出房门,来到许凤池的棺木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在草地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