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石和周莹的月圆之夜》姬流觞

3、第 3 章

　　（三）
　　从西安到泾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大早，赵白石就轻装简从带着几个近卫亲兵并贴身仆人，准备出发。
　　“老爷，奴婢烙了几个饼，路上带着吧。”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赵白石转身去看，心底叹了口气。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天性那样，否则如何一样的生活背景，却是如此截然不同的气质。
　　倚门而立的是个年轻女子，一身锦衣却不显富贵，眉眼间有些瑟缩，细细的声音甚至带了些颤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让人想到她也曾随父兄行走江湖。
　　赵白石心情复杂的接过东西，转身上马。如果说当年娶吴漪是被人算计，收下如梦却是他主动。也曾恼怒自己的心思被葛怀中揭破，但奈何爱屋及乌，只“行走江湖”四字触动心弦，再加上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赶出去的话却是说不出口。收入房中，赐名如梦，不过是浮生一叹罢了。
　　如梦身子骨纤细，确是好生养，来了不过三年，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此时肚子里又有了一个。赵白石骑在马上，忽然想起难产的吴漪，不由又是一阵感叹。若是吴漪能有如梦这样的身子骨，也许一路走来或许自己真能放下对周莹的感情？
　　“世上最难为之事，便是明知不可为，却忍而不舍也！”
　　言犹在耳，已到泾阳城外。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蜿蜒其上的河流，还有远处绰约的青山，往事再难压抑。赵白石不由按辔缓行，信马由缰，任由田间的风吹着，释放心头诸般情绪。
　　走着走着，赵白石轻轻勒住了马，立在一座白色石坊门前。石牌坊前一辆青壁油车，拉车的马在一边甩着尾巴吃草。
　　“夫人率真无邪，白石非常欣赏，还望夫人继续保持率真的本性。”
　　那时她回眸一笑，自己沉浸其中，却忘了身在吴家陵园门口。或许天意如此，早在当初就已经暗示。只是自己愚钝，待到察觉时已经覆水难收！
　　“大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赵白石一愣，还以为自己幻觉了。待到那人走到眼前，才发现是真正的周莹，而不是回忆中的那个人。
　　“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看似突兀的一句话，赵白石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眼前人和回忆中的人相比，容颜相似，唯独鬓角的星星白发看起来甚是惹眼。下意识的伸出手，行到半路又突的停住，化掌为指，轻轻在虚空中点了点周莹白发的位置。
　　周莹低头拢了拢鬓发，才笑道：“老了么！”
　　赵白石嘴边有千万句话想说，却每一句都不合适。他是大哥，他是怀先的舅舅，他已答应不再迫她，他——
　　忍而难舍也！
　　周莹莫名其妙的看看自己，又看看眼前这个沉默的大哥。他的心思她懂一些，却不完全懂。夜深人静的时候，身患疾病的时候，也曾经后悔过那一声不愿嫁，也曾偷偷想过若是嫁了会怎样！心底许多人影晃动，如潭心月影，日渐暗淡，唯独他的影子却随着岁月益发清晰。可是，他那样要面子的人，拉下脸来求娶，却被自己拒绝，今日能喊自己一声小妹，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吧？
　　站在吴家陵园的石牌坊门口，两个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而立。
　　“少奶奶，风起了，该回去了。”春杏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打破了僵局。
　　周莹向赵白石点点头，转身上车。
　　“那个——”赵白石忽然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天这么好，走走吧！”
　　周莹真的抬头四下看了看，认真的点点头，从车上跳下来，与赵白石并肩走着。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前行。
　　赵白石也不多言，跟在马车后面，就这么沉默着，向着泾阳城走去。
　　“王世均做的不错啊！听说他在上海那边，做的尤其出色。”赵白石想了想，捡起个话头。
　　“他把星月贸易行的生意都盘下来了。”提起星月贸易行，两人都沉默下来，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每个人都刻骨铭心。
　　“我是舍不得你死！”
　　这一句话，让赵白石冷了许久的心复燃起来，甚至冲动的收下了如梦。可任他如何辛苦压抑，也不过是目前这般局面。
　　周莹却想起了满眼的血色，还有血色中那一点星辰般闪亮的光芒。只是斯人已逝，活人还要继续活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然后——”周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道，“有个福特先生，生产了一种可以自己动的大机器，能带着人跑，比马快多了。世均与他关系不错，他曾问我们是否感兴趣？”
　　“你说的，是汽车吧？”
　　周莹点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世钧说，上海不少富户都已购置。看起来前景不错。”
　　“这是商业上的事情，你一向比我看的明白。”赵白石有自知之明，略带调侃的说道。
　　周莹也不客气：“若说到西北来卖，那肯定不合适。我看过那东西，需要专门的修路，还要喝油，平常百姓商贾自己吃饱了就不错，哪有余力喂它。顶多是我们自己买来玩玩，只怕四叔又要说我坏了风水。怪麻烦的。”
　　赵白石静静地听着她在那里聊汽车的市场前景，游目四顾，旷野接天，青山垂地，心胸不由为之一振，方才的烦闷郁结一扫而光。然而，周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周莹道：“我是想，这东西跑的这么快，如果用来运兵，是不是更方便？”
　　赵白石惊讶的同时，顺口问道：“你怎么会想到兵事上？”
　　“老毛子增兵800占了我们的营口，全国都在说这个事。我就想，如果我们当初有了这玩意儿，先把兵运到营口，那老毛子不就占不了了么？”
　　赵白石哑然失笑，却不及反驳她。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晃动，却不慎清晰，只是由着自己的念头说下去，“那汽车我进京的时候也曾见过，一辆车不过四五个人，运兵太不现实。”
　　周莹不以为然：“不是那么算的！你看那马，若是找人骑，撑死了骑两个人。可是给它套上辕，拉起车来，可是六七个人都没问题。汽车总比马的力气大吧？又跑那么快，套起来后面装个大斗，估计几百人都拉得动！”
　　赵白石被她的夸张逗笑了，但心底的那个强军之梦似乎又被注入什么新鲜的东西。赵白石兴奋起来，打趣道：“好啊！不过，我这里可是没钱，如何买得起那么贵重的马匹？”
　　周莹却是当真：“我买啊！我先买来试试，若是真能拉许多人。我一定拿下福特家的代理，就算你这个陕甘总督不买，总有两广总督，两湖总督感兴趣吧？对了，我听说袁大人也在扩充军力，想必他也感兴趣呢！”
　　提到袁世凯，赵白石脸色一沉。去年进京面圣，他也曾与袁世凯相谈，“此人以中兴之臣自诩，然观其言行，却是个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之徒。我劝你离他远点。”
　　周莹尴尬的一笑：“我就是做点生意，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行么，你让我离他远点，我就离远点。反正生意多的是，不差这一项。”
　　赵白石低头走着，沉吟道：“若是你手头方便，不妨买一辆按你说的做一下试试。倘若真的于军有利，我会想办法奏请太后，拨一笔银子下来。”
　　他说的很慢。当年王爷爱财如命，如今的太后又何尝好相与！左宗棠、李鸿章都在军费上违背了太后的意思最后吃了大亏。而他甘愿留在地方不进京，未尝不是存着伴君如虎的畏惧。算了，军费的事以后再说吧。也许，周莹的想法无法实现呢！

　　“少奶奶，你看，那是什么？”春杏忽然惊叫起来。大家脚步一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福来仔细瞅了瞅，惊到：呀！这么大蘑菇！”
　　“胡说，哪有倒着的蘑菇！”春杏急急反驳，“呀！它还会动！”
　　周莹紧紧攥住赵白石的衣袖，张大嘴巴喃喃的说：“这、这、这蘑菇好像在说话！”
　　赵白石早就欺身半挡在周莹面前，凝目望去，才回身拍了拍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好像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