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魂》兰陵妖月

2、Part2

　　(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苏州。

　　江苏省昆剧院门口坐着一老一少两个衣衫褴褛、身材消瘦的乞丐。老乞丐取下挂在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口酒。小乞丐才十岁左右，他舔了舔唇，望着老乞丐滚动的喉结，眼神清亮。可惜老乞丐住了嘴便拧上了葫芦盖子，一点分他一口的意思都没有。小乞丐于是鼓了腮，抱怨道“师父，咱们好手好脚的，为什么不去工作，非当什么乞丐！没个稳定的收入不说，还丢人！”

　　老乞丐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怒道“谁说我们是乞丐！你师父可是茅山第三十八代嫡系传人，正儿八经的道士，怎么会是乞丐呢！”

　　神棍还不如乞丐呢！这个年代谁还信这一套啊！小乞丐在心里腹诽着，却不敢说出来，他只是盯着大街纳闷道“师父，我们在电影院蹲着挺好的啊，那里人多，干嘛跑到这冷清的戏院门口来？现在哪还有多少人喜欢看戏啊。”

　　老乞丐莫测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这儿人虽少，却给的多啊！”

　　正说着，立马就要一个贵妇人扔了十块钱下来，小乞丐嘴里说着谢谢，双眼冒光的扑过去，拿着钱露出了大板牙。

　　师父果然厉害！小乞丐一脸叹服，这边一个人给的赶得上那边几十个人给的了。

　　小乞丐把钱妥妥的扎进裤腰带里，用手拍了拍，刚坐下便看到剧院里出来了一位披着小坎肩的美貌女子。她穿了一双不算太高的圆头高跟皮鞋，走出来的路上身子晃了好几次。小乞丐看她走路心都揪起来了，只一眼就看出她是头回穿这种东西。

　　对面街道停的一部德国进口吉普车门开了，下来了一位穿着黑西装的年轻男子。他目不斜视的向女子走去，女子也踱步走了过来。可她走路的技术实在有待提高，在两人相距三步之遥的地方，女子脚一崴，轻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男子一惊，立马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没事儿吧！脚怎么了？”男子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事儿。”女子站好，疏离的挣脱了他扶住她的手，淡淡道“只是前两天脚被玻璃划了一个口子，这两天走路有些不稳。”

　　小乞丐注意到她说话的腔调和平常人有些不一样，带了的古雅的气息，像极了师父曾带他看的一出明代昆剧里说对白的腔调。

　　男子也注意到了，好奇的问“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个腔调？”

　　女子依旧用那种腔调答道“这是今日跟一位昆剧泰斗新学的唱腔，专门说对白用的，他说平日这样说话，唱真正唱戏的时候才自然。”

　　男子露出无奈的笑容道“妨儿，你太敬业了！”。王妨没有回答，男子接着问道“前天你从我这儿要去的那件戏服你试了吗？据送我的人说，那可是明代的真品，还是清末一个张姓小姐的陪嫁品，就你舍得把这么好的古董真当衣服穿。”

　　女子的眼里流转出复杂的光芒，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道“很合适，我很喜欢。”

　　两人并排着往停车的方向走，小乞丐一回头，才发现师父正似笑非笑的盯着那个女子远去的背影。

　　一个月后，江苏省昆剧院举办了一次大型演出，主打戏为传统名剧《牡丹亭》，但出演旦角的并不是什么著名演员，而是近来的新起之秀王妨。

　　小乞丐偷了一块糕点，将自己藏在拉开的幕布中，一边看舞台上的杜丽娘动作优雅，美目流盼的用花腔唱着婉转的昆曲，一边竖起耳朵听后台两个小演员闲聊。

　　一个穿着丫鬟戏服的女子说“王妨原来不过是长的漂亮了一点，团长也是看她爸的面子，才勉强留她在剧团，她真心没什么唱戏的天赋。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跟鬼附身似的，突然就显出惊人的戏剧天赋出来，所有名剧里的闺门旦她唱的都老练极了，连团长当年都未必比得，听说连上头都惊动了，今天的这戏就是为上头派下来的考察团特地唱的。”

　　另一个脸上描着彩绘，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丑角道“说不定人家原来是扮猪吃老虎呢。”

　　“我看不像。”着丫鬟戏服的女子说着，突然神秘兮兮凑近道“我听人说，她未婚夫送了一件明代的正旦戏服给她，今天上台穿的那件就是，她穿了以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也古里古怪的，说不定人家真有神明庇佑。”

　　丑角白了她一眼道“这种流言你也信！明代的衣服能保存到现在吗？还别说她穿的那件跟新的似的。”

　　“也是…”女子说完，自己都笑了。

　　这时一幕戏正好完了，台下掌声雷动，小乞丐赶紧溜了出来，他可没忘记他到这儿是来找他莫名其妙失踪了的师父的。

　　王妨穿着白色绣牡丹缠枝闺门旦戏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从台上退了下来，即使已经没有观众可以看的到她了，她的姿态依旧优雅迷人，仿佛仍陷在戏中没有出来。

　　后台的门开了，一位穿着唐装的老先生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还没走近，老先生便笑着对王妨道“哎呀！了不得啊！先前老高跟我说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苏州城还真藏了一颗明珠，小姑娘不错！我要是再年轻几十岁都未必有你今日唱的这么好啊！”

　　王妨没有说话，只是甩动袖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古礼。

　　老先生愣了一下，然后抚掌大笑道“好！姑娘不仅戏唱的好，人也不错！”

　　王妨盈盈笑着抬起了头，却在看到老先生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时，笑容蓦然僵住了。她死死的盯着他，神情凄然。

　　“怎么了？”老先生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解道“你认识他？”

　　见众人的目光都移到自己的脸上，男孩也茫然着，还有一些局促不安。

　　王妨终于回过神，垂下眼帘掩住眼中异样的光芒，摇了摇头道“只是长的像一位故人，不知这位是……”

　　老先生释然道“这是我从京里带来的司机，叫小颜。”他回头吩咐了一句道“小颜你去车里把我那个檀木箱子拿过来，我有东西想送给妨姑娘。”

　　小颜走了，王妨谦虚了一下，但目光却没有从那个司机离开的地方移开过。

　　下一幕没有王妨的戏，她至少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老先生有心和王妨好好聊聊，但却敌不过几个下属奉承，硬把他拉走了，他只得和王妨约定下次找个茶馆好好聊。

　　老先生走后，王妨也没有留下来，她径自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停车场离后台较远，大概要七八分钟才走的到，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看戏去了，一路上王妨一个人都没遇到。

　　然而就在她走到靠近停车场的拐角处时，却看见了一个老乞丐坐在地上打了一个酒嗝。她绕过老乞丐，正要走过去，却听到一个随意却令人不能轻易忽视的声音吟哦一般道“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王妨的脚步生生顿住了，警惕的看着那个老乞丐。

　　老乞丐咧嘴一笑，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边打开酒葫芦一边道“你没真正害过人，我也不忍心伤你，你自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王妨盯着他的眼里流转出幽蓝的光茫，却在看到老乞丐仰起的葫芦底印着的八卦图时暗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不走，我在等一个人。”

　　老乞丐咽了一口酒，放下葫芦道“你道行不够，又没修炼过，自身的控制都还成问题，是近十几年才能完全操控人的吧。”

　　王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因她心神不宁而变得半青半红颜色极其古怪的衣服，心头有些发虚，却依旧固执道“我不走，我在等一个人。”

　　老乞丐叹了一口气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等到了他又如何了？再说他也不可能还是原来那个他了，你何必还带着如此深的执念不肯放下了？”

　　戏服上的缠枝因为王妨内心的痛苦开始在衣服扭动、向四周蔓延生长，鲜红欲滴的牡丹也像是活了过来，纷纷开到如血般艳红然后再一瞬间枯萎、凋零。

　　王妨睁着无神的眼，呆呆的道“他说叫我等他的，他还没来，我怎么能走…”

　　老乞丐皱了皱眉，在裤腰带里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黄色符咒，握在了手心。

　　王妨的瞳孔开始慢慢向外透出血色，眼睛却突然又有了神彩，她饱含风情的瞟了他一眼，双手捏成兰花指，低低的笑道“他最喜欢我唱牡丹亭了，让我等他回来日日都唱给他听！”她整个眼睛都被鲜血染红了，却翘着兰花指开始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原本好听的嗓音飘荡在这种没有人气的地方却让人瘆的慌，然而老乞丐的神情却有些无奈，见过人疯了的，没见过鬼疯了的。

　　他知道有些人因为生前执念太深了，死后结成怨灵，若控制力不够就会一直重复做生前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她这是道行不够，意志涣散，失去意识了。

　　他拿出符咒，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了！”，便准备打散藏在王妨身体里的那个怨灵。

　　可是这时停车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便是扑鼻的汽油味和烧焦味传来。

　　王妨猛的住了嘴，眼睛也在瞬间变得清明起来，她冲出拐角，看到了不远处的停车场火光冲天。

　　没有犹豫，她提起戏服的下摆就往那边冲。

　　老乞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来，吼道“你干什么！”

　　“他…他在里面。”王妨满脸的惊慌，想摆脱他的手却没他力气大。“我要救他！”她带着哀求的语气求他，眼底却满是坚决。

　　“不行。”老乞丐摇摇头“你道行不够，你进去只能毁了这女娃娃的肉身。”

　　王妨扑通跪了下来，用力的磕着头道“求道长成全！”

　　老乞丐看着她立马变得艳红的额头，心有不忍，只得将她拉起来，仰起葫芦猛的一口酒喷在她的戏服上，再从裤腰带里摸出另外一个三角形黄色符咒交给她道“这个只能保凡人，却保不得鬼怪，你好自为之吧。”

　　王妨收好符咒，立马就冲入了那一片火海。

　　江苏省昆剧院门口，小乞丐一把抓住老乞丐胳膊道“师父，你跑哪儿去了！停车场那边一台汽车爆炸引起火灾了，现在这边都乱成一团，戏都停演了！”

　　老乞丐摸摸他的头道“我们回去，不凑这个热闹。”

　　小乞丐点点头，抱着师父的胳膊开始讲今天看到的趣事“师父我跟你说，那个唱杜丽娘的花旦好好笑哦，下午她进戏院的时候我看到她撞到了一个女人，手不小心碰到那个女人的胸部，结果那个女人没说什么，她自己却红了好久的脸，一脸尴尬的像是要剁手赔罪的样子。”

　　老乞丐喝口酒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因为他是个男的。”还是个封建社会中的男的。

　　“男的？”小乞丐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