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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轮回鬼 ...

  •   (第二章)

      自天地分治以来,世上便有两种鬼。一种生生入轮回,一种世世永为鬼。

      譬如阿懒,就是前一种,而梵尘,是后一种。

      轮回鬼连通着人间阳世,是所有生灵死后短暂的过渡形式;永世鬼则连通天界,就是说,除非有朝一日登临仙阶,否则永生永世都要待在这阴曹地府,效力于这个掌管所有人生死轮回的幽冥世界。

      当然,登仙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近十万年里,也就只有上一任冥帝凭着每年上天献寿的执着打动了天帝,前日终于成功飞升。

      自此冥帝之位空缺百年。

      其实永世鬼都该算作是“冥神”,而非鬼魂,仙籍上都是载有他们的名号的。上至历任冥帝、鬼王,下至众多判官、鬼吏。

      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两种鬼之间是没有转变可能的。特殊情况譬如说:某轮回鬼在人间时就表现出强大而无可替代的才能,该才能包括断案、作战、统领、打架,等等等等,可为冥界所用,如此这般,才可破格被赏赐冥界的一官半职;或者某永世鬼立了大功或犯了大错,而错不至挫骨扬灰,那么他就会被发往人间,或体味人世七情,或受尽轮回之苦。

      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确是如此。赏赐还是惩罚,用的是同样的办法。换一种陌生的活法,谁又能说,究竟是苦是甜呢。所以,究竟赏赐还是惩罚,说不清楚的,反正就是用这一样的办法。

      但是,梵尘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这话是青泽说的,青泽是近年来时常黏在梵尘身边的一个小鬼。他说:樊大人是一个特别特别的存在。

      梵尘或可说是冥界里最老的鬼。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生于何年何岁。唯有一个孟婆婆,也很有资历的样子,却也说不出樊大人年岁几何。

      然而他虽老,面容却始终没有变过分毫,看起来永远只有凡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而他的相貌……凉如霜雪,却美得惊人。他其实是会笑的,只是近几万年来,笑得越来越少了。同样的,也不哭,也不恼,也不这般那般……如此倒不是变得冷漠,而是淡薄。似乎没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情绪为之一动的。

      毕竟活得太久太久,可以理解。

      他至今没有登仙,似乎也不打算登仙,不知为何缘故。

      他没有一官半爵……哦不对不对,其实是有一个很尊贵的身份的——章蔀冥君,阶位甚至高于十殿鬼王,冥界之中仅次于冥帝,而在某些方面甚至尊于冥帝,是为阴司精神领袖,好比人间的大祭司。只不过被他做着做着就做成了虚职。从阿懒认识他那天起,他就独自居住在沃焦石上方一座漂浮的空城中。虽不掌理鬼界琐事,但亿万年守护着鬼界,时有妖魔兽族来犯,绝不袖手旁观。说起来,他不出手则已,每每出手,总击得敌人溃不成军。有多厉害,可想而知。

      然,现如今知道“章蔀冥君”者寥寥无几,大家都只唤他“樊大人”。

      冥界来来去去换过几番天地,鬼也都不是当初的鬼了,不过大家始终对他很敬重,仿佛是世代相承的,但是问起来,又没有人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资历最长吧,又很强大。

      总之是,很神秘的样子。

      哦对,青泽原话是这样说的来着——樊大人是一个特别特别了不起的存在!

      人人……啊不,鬼鬼都敬仰梵尘,可梵尘却好像没什么朋友。或是因为性格本就清冷,或是因为嫌那些鬼都太年轻了,谈不到一块儿去。又或者他年少时的朋友早都登仙的登仙转世的转世下油锅的下油锅了,就只剩了他一个。以至于现在唯一的朋友,可算是阿懒了。

      ……想想还怪凄凉的。

      不过关于这一点,阿懒也曾暗自庆幸。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执灯立在船头,从晦暗的夜空中出现,幽蓝的水面上洒下大片金色流光,仿佛漫天星辰璀璨。他脸上映着淡金色的灯火,轮廓的阴影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一双眼睛分明淡淡,却又因着手里的灯,映照出一种近乎浓烈和妖冶的光彩。

      阿懒几乎是呆在那里了,惊呼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的鬼。

      他的船停在他面前,他对他说:“阿懒。”

      只有这两个字。他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其实在这之前他是没有名字的。

      从那以后,每一世过后,梵尘都会提着灯去奈何桥下接他。转世之前短暂的歇脚,别人是在炼狱里,而他,是在樊大人的城中。一转眼,便是一十七万年。

      起初并不明白梵尘为什么待他如此不同,几世过后,才渐渐明白,大概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或者说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相似。

      没错,阿懒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不像别的轮回鬼那样,每过一世,记忆就会清空一次。相反,每当孟婆汤下肚后,他会在忘记一世前尘的同时,记起自己在阴间的全部记忆,那些夹在轮回中间的、一段一段、短暂且间断的记忆。

      不仅如此。虽说当世为人的记忆一时半会儿是记不起来了,但他每死一次,总能记起一段隔世的模糊回忆。

      所以他阳间和阴间的记忆都慢慢连贯起来,所以他也渐渐变得像梵尘一样“高寿”。

      梵尘听他谈人世,谈过往,谈情仇,谈冷暖。好像并不嫌他“啰里啰嗦”。

      活得太久,记忆太长,总是孤独的。大概是孤独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彼此体谅对方累世的孤寂,他们就这样,做了朋友。

      阿懒常想,自己一定是被《录鬼簿》遗忘了的名字,否则怎么会拥有重拾记忆的天赋?这实在不合理,必然是个疏忽,是个漏洞。

      这一份关于记忆的天赋,说好也好,却也恼人。

      ******

      梵尘的城,在茫茫冥海之中,沃焦石上方,名唤“华夜”。整座城漂浮在半空中,薄雾笼罩,若隐若现,进出无路,梵尘的船却能轻易驶进去,就好像空中有一条隐形的河流,连着忘川与华夜城。

      这里能照进日月的微光,所以拥有昼夜阴晴的变幻,算是幽冥世界里最缤纷绚烂的地方。

      然而城里的鬼实在是很少,所以依然不觉得热闹。其实鬼多的地方也不见得热闹,顶多是阴森。

      当日阿懒跟着梵尘回到这熟悉的城中,一个个陌生的鬼吏鬼兵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敬地唤梵尘“樊大人”。阿懒打量了一番,感叹这些年里又走了许多老鬼,来了不少新面孔,真是岁月可嗟,打心底里苍凉。

      当时不由得唤了一声:“阿尘。”梵尘回头看他,他却摇摇头笑说:“我们好老了。”

      他的住所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分一毫也未曾改变。其实,就连梵尘自己住的地方,也分毫未变。梵尘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性子,习惯了的东西,能不改变,就不改变。如果他有一辈子,那阿懒可以笃定地说他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习惯。可是梵尘没有一辈子,他不老不死。

      没有见到掌血飞龙,也就是他之前口中的“小龙”,是一条小角龙,梵尘的坐骑,千年前化了人形,阿懒跟他很玩得来。梵尘说他练兵去了。

      “哦?练兵?”阿懒听了不由得发笑,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小龙都当将领了?真是出息了。”

      “好歹是条龙。”梵尘淡定地撇去杯里浮茶,浅啜一口,又小饮一口。

      “噗——”这次是真喷了,“你这主人,真不给小龙面子!好歹应该这样说——好歹是条角龙。”

      “嗯,是。”梵尘点点头,“哦,对了,再过一百年,他就要化应龙了。”

      “哦?”阿懒挑挑眉,笑意却黯了黯,“那岂不是要走?”

      “是要走。”

      “连他也要走……”

      “他本就是神兽,不该被禁锢在地狱,因为受伤的缘故,耽误了五百年才等来这一个化龙的机会,当然要走。”梵尘看他,“怎么?我还没舍不得,你倒先舍不得了?”

      “也是替你舍不得啊。你说说,这死气沉沉的阴司里,也就只有他跟青泽能你我添点乐趣。哎嗨,他这一走,咱们以后就只能逗小青泽玩儿了……”

      “是‘你’,不是‘咱们’。”

      “哦,是是是,你是正经鬼,我不正经,我来逗,你来看,我们皆大欢喜,好不好?”

      梵尘还真点点头:“这样好。”

      阿懒“哈哈”两声,笑着灌下一碗茶。“咦?这茶杯还是之前我从人间带来的那套?烟灰胎天青釉的?”

      “是。”

      “瞧这釉色也斑驳了……”阿懒转了转茶杯,又越过杯沿去看梵尘,心想人倒是没怎么变,“茶也有好些年头了吧?这在人间便叫做陈茶,陈茶待客,可不周到啊。”

      梵尘挑眼看他,因为他故意着重的“待客”二字,便也配合地彬彬有礼回应:“抱歉了,鄙舍就是这些陈茶,爱喝不喝。”

      “喝,阿尘亲手沏的茶,为什么不喝?”阿懒笑了,将杯中剩茶一饮而尽。这还是当年他偷溜去人间从武夷山巅采来的当季新茶,就为着梵尘无心的一句“茶是什么滋味?我不曾尝过”。算起来是七八世以前的事情了。是喝不惯这人间的味道吗?为什么留到现在还有。

      梵尘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你种在南苑的那些茶,不长。”

      “哦?一株都未长大吗?”

      “嗯。”

      “那可能是这里阴气太重的缘故,把小茶苗都吓着了。明日我去看看,是土质的问题还是光线的问题,有无改善办法。你可有好好照看它们吗?”

      “有。我每日都会去看着它们,早晚各一时辰,但它们就是不长。是不够吗?”

      “噗——哈哈哈哈——”阿懒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余光瞄到梵尘瞪着他的凌厉又无知的目光,才收敛下来,喘着气坐好,“喂阿尘,我说的是‘照看’,不是‘看’。你得浇水松土施粪便啊,光看着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养小龙,养小龙也得喂他肉吃不是……”

      “你没有说。”

      “是是是,我的失误,还以为这种些花花草草的小事,你都会呢。”

      “冥界的花不需要人栽种照看,自己就会开了。”

      “那是因为它们嗜血吞命,在这死亡之境里,自然会开。”

      “掌血飞龙也不需要我照看,他自己会觅食。”

      “哦,哦,反正就是说,错都在那些花花草草,怪它们不会自己觅食生长了?”

      “本来就是。世上还有这样无能的生命存在。”梵尘一脸平静的理所当然。

      阿懒心里笑骂一声“无赖”,目光又转回手中茶盏:“赶明儿去人间,我再给你弄几套最新式的秘釉瓷杯来,还有五彩琉璃盏,都是近来最风靡的物什。你是不知道,人间这些年瞬息万变……”话到此处,却因为耳边隐约飘来一阵悦耳歌声,伴着零乱的箜篌弦音,不由得凝神去听,便也忘了说话。

      夜里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睡意,极力回想着这一世自己的身世过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线索。忘得真是干净。

      “东陵囚风”“霍云笙”……

      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又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

      所有这些,要凭他自己的力量尽数回忆起来,恐怕还要再死几次。那样太久了,他等不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别的地方得知详细?

      此间屋子方位极佳,窗外正对着远处一悬飞瀑,从天而降的不是流水,是千尺流萤。听说那是自天痕中坠落幽冥的璀璨星辰。那是华夜城最美的景色,尤其夜里。阿懒原本背对着窗子,翻身想说看看风景,却被窗前一道黑影堵住了视线。

      借着飞瀑流光,再仔细一瞧,只有身形没有脸,还真只是一道影子。貌似已经在那里挡了很久的风景了。阿懒对着那影子轻笑出声,两手往头下懒懒一枕,道:“怎么跟来这里了?不放心?”

      “找到了么?”

      “还没。”

      “时日无多。”

      “急什么?总得给我些时间与故人叙叙旧吧……”

      那影子又重复一遍“时日无多”,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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