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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白灯 ...

  •   (第一章)

      他手执一盏青白的灯,静静立在船头。

      无人掌舵,森森白骨缀成的孤舟自己沿着幽蓝的忘川河水溯流而上,从容沉静得仿佛船上执灯的那个人。

      不对,是那个鬼。

      遥远的前方有一线微弱的光明,浑浊的光明。那里通往五浊世界。或者可以称之为,碌碌红尘。那里不是他的去处,此刻不是,从来也不是。

      若是早些或晚些时辰过来,应能听到脚下忘川寂寂的流水声,可是现在充耳的却是万般嘈杂。梵尘始终静静执灯立着,任身边两侧盛开如血海的彼岸花次第路过又退开,远远又近近,并不抬眸去看一眼,岸边黄泉路上,被鬼差押着的哭闹的人群。

      孑然一身,无喜无悲。其实只是司空见惯而已,看起来倒颇有些遗世独立了。他身上一袭翩然白衣……或是蓝衣?或是红衣?冥界没有透亮的天光,所以往往很难辨清颜色。映着什么光亮,便是什么颜色。通常都是冷色的,无论红黄蓝绿。

      每日卯时开始,至酉时方休,是一日里新死去的鬼魂被押解过奈何桥的时候。

      船依旧不紧不慢地行着。直到双耳自纷乱中分辨出一个混着不甘与悲怆的男声,船上鬼才淡淡挑起眼皮,望向不远处熙熙攘攘的奈何桥。

      桥上一名衣着光鲜的高大男子正跟鬼差起了争执,动口又动手。长发披散蒙住了脸面,只看见胸口处隐约闪动着明晃晃的光,似乎还带着血色。他语气很是霸道,叫嚣说:“让我死?没那么容易!我今日誓死不过奈何桥,又如何?”

      梵尘冷眼看着,心道:这话说的可笑,站都站在这里了,可不是已经死了么。不过奈何桥也是死了。再说过不过也由不得你。

      那人顾自拉开架势,亮出在人世学来的一身好功夫,打算跟鬼差顽抗到底。要说他身材颀长伟岸,气势自然是相当的足……过着桥的鬼魂们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一时间叫好声成片……只可惜结果证明他是不自量力。鬼差们甚至都懒得理他,三两下变出绳索一缚,带走了事。全在眨眼功夫。

      鬼魂们一哄而散,各哭各的继续过桥。

      鬼差们例行公务千年百年,这种胡搅蛮缠的小鬼每天能碰上一打,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说起来也真是烦人,死都死了,还不安生,赶紧了断前尘去转世投胎不好么。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大事未成,还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啊——”

      “放开我!让我回去!”

      “别动别动,警告你别动啊,否则下辈子送你去当太监。”鬼差懒洋洋挖着鼻孔。

      “或者,或者……再给我一年时间,就再多给我一年……”

      鬼差干脆不理了。那人便一路吵嚷不休。看得出来,这一死,怕是有许多的不甘心。

      吵闹到最后,终是渐渐没了声。一排鬼魂转下桥阶,斜斜面向了梵尘的方向。这才看清他的脸,虽细微处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眉眼轮廓似是而非,可总归还是不脱原本模样的。便是在人海里,也总能一眼认出。算起来也有一十七万年了,一十七万年里,梵尘总能轻易将他认出,无论他容颜怎样改变,无论他年轻或是苍老,甚至无论他性别是男是女。

      当然了,他基本上没怎么投过女胎。更神奇的是,千百次轮回,要搁别人,高矮胖瘦早不知变换过多少次了,唯独他,基本上每一世都是相似的身形面貌。

      倒是一副绝色的好皮囊。可是再好的皮囊,也不能不给换换啊,用多了总会腻的。关于这一点,他一直很苦闷。

      关于这一点,梵尘并不知。

      骨船荡过水面里奈何桥绰绰的影,有清冷的风从桥洞里吹来。梵尘的目光始终跟着那人的脚步,仓促地踏过妖冶的花海,如影随形。只见那人突然闭眼苦笑两声,仰起头来,眼角难得淌下一行清泪,过了许久才低低叹了一句:“霍云笙,霍云笙……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言语间仿佛有莫大的悲痛。

      因为不确定他究竟哭没哭,梵尘下意识抬了抬手里的灯,远远去照他的脸庞。果然是哭了。把手收回,心里不无嘲讽地道,死一回哭一回,还真是不能免俗。

      骨船悠悠荡荡行至奈何桥下,便自动停靠在了那里。而桥上众鬼魂此时也已被带到了一旁的孟婆亭中。

      亭中孟婆婆是一个干练的鬼,手上一套灌汤的动作娴熟极了,简直已臻化境。日前冥界举办的“谁是巧手王”大赛中,她以最快速度剥完了第八殿百余名恶鬼犯的头骨,最终拔得头筹。手上功夫可见一斑。以至于八殿鬼王血竭大人一度想要把她调到自己麾下去做事。

      当然,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理由是还未找到下一个方方面面都合适的并且刚好姓“孟”的女鬼来接管她的事务。

      其实说起来也是她死脑筋。她也算是今日冥界仅剩不多的元老级的冥神了,因为当初是天皇伏羲命人替她建了这一座亭子,正坐落于忘川河畔,奈何桥下,把守着人间通往阴司的第一段路,又赐名“孟婆亭”,孟婆婆荣幸之至。自此以后,她就严格恪守“孟婆亭”三字,当然认为只有像自己一样的“孟”姓女鬼才有资格入主孟婆亭,否则就是亵渎天皇厚爱。

      扯远了。眼下孟婆婆正例行着她亿万年如一的惯例——灌汤。她根本无心跟这些新死的鬼魂们闲扯,来一个灌一个,一手扯着头发往后一拽,趁着对方张口喊痛,一手把碗里的汤液往嘴里一泼,然后把人往亭外一丢,了事。然后下一位。

      方才负隅顽抗的那位,当然也没能逃脱。八尺高的男儿,被一个老妪一扯一灌,姿态全无,颜面尽失。伸冤的话还不及喊出口,喉头一哽,便感觉有冰凉的汤液滑进了肚肠。

      下一刻身子一轻,就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河岸上,衣角都沾湿了。那孟婆汤初尝仿佛无滋无味,可不知为何从舌根到胸腔里都泛着苦涩……与此同时,脑袋像被瞬间抽空了一般,空茫茫一片。前尘尽忘,记忆全无。

      他呆呆坐在那里,身上的绳索已经消失不见,然却目光空洞,茫然无措地望着前方。眼角还挂着无知无觉的泪。总感觉有些事情是不舍得忘记的,明明有一些东西正被抽离身体,带着说不出的酸涩和隐隐的痛,可是却怎样也抓不住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又渐渐远去的丝丝缕缕。

      一点办法也没有。

      河水里倒影着自己的面孔。他愣愣地看着那面孔一点一点变幻,眉眼间的凌厉慢慢褪去,换上了另一副陌生又相似的面容。这是他身为鬼时的相貌。每一次死后来到阴司,他就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然后静静的水面起了涟漪,自己的倒影被挤得扭曲,看起来有点滑稽。他看到了前方水面里一片巨大的影子,影子里有一点青白的光。

      “阿懒。”有人淡淡唤他,近在咫尺的声音。

      他定了一定,脑袋还有些乱。

      过了许久,一只手伸到面前来,又是一声“阿懒”。

      他终于抬起头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把沾着鼻涕的手放进面前那只手里,被执灯人拉起身,便笑说:“阿尘,你看,我又死了。”两人很熟识的样子。

      “是,你又死了。”梵尘看了一眼掌心,面无表情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重又背在身后。两人并肩站在了船头,梵尘将手里的灯调转了方向,船头便也跟着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回溯。

      “等等,停一下。”那“阿懒”却突然握住梵尘执灯的手。梵尘转眼询问地看他,同时船也停了下来。

      “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阿懒跳上岸去,又朝孟婆亭方向跑去。那边孟婆婆还在忙着给人灌汤,只听有人远远地唤她,瞥了一眼,见是阿懒,便笑着应了一声:“臭小子,你又死了?”手上动作并不停歇。

      “是啊,又死了呢。孟婆婆,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臭小子你这次命短得很呐,怎么样,作了不少孽吧?”

      “哪有,孟婆婆说笑了,我可从来不会做坏事的。”阿懒笑道,“再说我也不记得这一世的事情了,拜您所赐呢!”

      “别赖我啊,我只是例行公事。叫你们忘了这一世,才能安心去过下一世嘛。”

      “呵,不赖您不赖您。”阿懒笑道,看着孟婆婆忙得分不开身,而亭外还有千余名鬼魂等着被处置,虽然腹中有不少事情想要向她询问,可眼下显然不是好时机。想着来日方长,稍站了一站便决定告辞:“孟婆婆您先忙,我改日再来看您。”

      “哦……唉!记得带着你上上上一世埋下的那坛酒啊,好喝得很呐,老孟我想念了好几百年了。”

      “好。”

      回到船上,梵尘并没有多问。青灯照着水面,向着海外沃焦石方向驶去。

      阿懒回头看身旁人,笑着道了一句“许久未见”。梵尘也道“许久未见。”“近来如何?”“一如从前。”相视一笑。

      两人之间上演过无数次的重逢,到如今再浓烈也只是一句“一如从前”。

      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不是现在。阿懒将目光转向前方,远处隐约有一颗璀璨的星辰:“孟婆婆这些年倒是没怎么显老哈,白头发也没见增多。”

      梵尘:“可能是因为她头发已经全白了的缘故。”

      阿懒:“……说得也是。”

      阿懒饶有兴致观看着岸上风景变幻,面目狰狞的牛鬼蛇神在鬼吏的鞭笞下做着苦力,远远近近弥漫着无数凄厉的哭声,来自四面八方,哀哀怨怨,听了有些压抑。他又道:“倒是瘦了一些。”

      “谁?孟婆婆吗?”梵尘想了一想,“没有吧?我也不曾注意……”

      “不是说孟婆婆。”阿懒回头来,略微弯身,凑到他面前,“说你呢,怎么瘦成这样?”

      “我?”梵尘愣了一愣,缓缓低头打量自己,“瘦了吗?”

      “嗯。瘦得厉害呢。小龙呢?待会儿见了小龙,我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怎么都不知道给自家主人吃肉呢?看把我们阿尘瘦的……啊——”

      梵尘不等他说完,却伸手过去一把抽出了还插在他左侧胸口上的血淋淋的匕首:“扎着不难受吗?留在这里当胸花?”

      “啊——痛……”阿懒捂着胸口,表情痛苦,汩汩鲜血从指缝里流出。

      梵尘没理他,兀自打量手里的匕首,神情颇有些专注。

      阿懒见状,又颤抖着鲜血淋漓的手过去抓他肩膀,虚弱无力地说:“阿尘,救我,你看,血……”

      “行了别装了,都已经死了,这些血是活着的时候没流尽的,不痛不痒,更不会要你性命。”

      阿懒无趣地瘪瘪嘴,掸掸衣服站直身,道一句“无情”,转向一边看风景去了。

      梵尘观察了一阵匕首,才转眼看过来,有些失笑。手上便幻出一团淡黄色的柔光,轻轻弹到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处。融融微光抚过肌肤,流血立即就止住了。阿懒只觉胸口暖暖的,又痒痒的,低头看时,伤口竟然在一点一点愈合,肌理细腻如新生。

      他先是一愣,随即扭回头来笑说:“怎么,知道错了?”

      梵尘只淡淡回一句:“不谢。”

      阿懒抱手哼哼一声,还是耐不住又凑过来同梵尘讲话:“话说回来,阿尘,我这一世究竟是怎么死的?”

      梵尘拎了拎手里的匕首:“显而易见。”

      “被人捅死的?谁这么凶残?”

      “你的情人。”

      “……”阿懒愣了愣,方喟叹一声,“好狠心的女人!”

      “是个男人。”

      “……”阿懒又愣了愣,这回愣的时间比较久,“好狠心的男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哦。”梵尘煞有介事点点头,“那赶紧去,晚了派去人间的诛鬼师就该回来了。”

      “阿尘你过分了啊,取笑我……”阿懒作势黑了黑脸,又挥挥手,“咳,想想还是算了吧。为一个小贱人,搭上我下辈子的命途,不值得不值得!算了算了……”

      诛鬼师是专门斩杀从冥界出逃为祸人间的魂魄的鬼吏,若是被他们逮到,轻则发往十大地狱百小地狱受尽重重酷刑,重则魂消魄散永不入轮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懒聊着闲话,重又沉吟起来,心事隐隐。虽说在人间还有一些事情未了,但尚需仔细筹谋一番。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

      “阿尘,你可知道我这一世的经历如何?”

      “我只知你的姓名,是‘东陵囚风’,生在北方东陵世家。其余的并不了解。”

      “‘东陵囚风’?名字真霸气嘿……”阿懒笑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小情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梵尘道,“倒是你方才过奈何桥时口里喊着一个名字。”

      “哦?是什么?”

      “‘霍云笙’。”

      “‘霍云笙’……”阿懒默念一遍,又沉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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