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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往事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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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高三,习零也开始进入“早出晚归”的状态,晚上快十点到家,习零正站在台阶上掏钥匙,身后车灯的白光扫过来,习少校下意识地侧身闪入黑暗。
父亲的车停在门口,习零眨了下眼睛,看着父亲从副驾上下来,甩上车门。
然后有人从驾驶席下来,把车锁好。
小吴已经连着三天不在,据说是提了三级士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又换了勤务了么?
跟在习斌身后的勤务兵就一个黑暗里的剪影,个子中等,举动里透着当兵的那种精干利落。
走到跟前习斌才看见站在门口的儿子,“怎么不开门?”
习零“哦”了一声,转身把钥匙插进锁孔。
习斌迈步进屋,顺手打开门厅的灯,一边温和地招呼了一句:“进来吧。”
跟在他身后的那兵应了一声,几步走过来,75cm标准军人步幅。很温润的声音。
景峰十八岁参军,今年二十六,二级士官。从独立营尖刀连调到习将军家当警卫的时候指导员拍着他肩膀,说景峰啊,连里知道你想留下来,可这是个机会,给你的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住了。
他不置可否。
景峰是个好兵,也是个好人。他身上没有兵的痞气,反倒带了种温润,如果不是高考失利,他可能大学都毕业了。
而偏偏是这么个不像兵的兵,尖刀连上上下下就只有两个字,“佩服”。科目全优人品优良外加训练刻苦善解人意,这么个兵让尖刀连接到命令之后肉疼了好久。
可没办法,被上面看中到首长身边做事,千载难逢的机会,总不能影响了人家的前途。
景峰自己倒没什么意见,虽然他更喜欢连里的训练场,不过既然调令都下来了,在哪都是一样的。
景峰以标准的军人步伐迈进了首长家里,他余光扫过站在门厅愣愣捏着钥匙的少年,知道这就是习将军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儿子。”
少年个子不低,几乎已经赶上自己,看得出受过良好的训练,即使扔进兵堆里,也绝对是优秀出挑的那个。而擦身而过的一刻对方的脸隐藏在昏暗灯光投下的阴影里,神情莫测。
钥匙被握在手里,金属陷进皮肉的钝痛从掌心沿着手臂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习零嘴唇瓮动,那是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
“班长”
三十岁的习少校没有什么故事。
有任务的时候拿着枪上战场玩命,没任务的时候自虐似的训练,几乎没人看到他闲下来过。
人一闲下来就爱想过去。少校同志说那太无聊。
习零慢慢放松僵硬的手指,把家门钥匙从掌心里抠出来。
他慢吞吞地走进客厅,脸上是放学后的惫懒。少年用近乎安寂的神色掩盖了眼底的混乱复杂。
真的是他。
习零看着站在客厅里笔直如松的士兵,深深吸口气。
班长。
习斌只简单介绍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就上楼去了。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气氛有点诡异。
倒是习零先伸出了手,“习零。”他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有成功。
景峰看着少年有些奇怪的表情到没多想,随即握上习零的手。“客气,景峰。”不卑不亢的态度,笑容和煦。他感觉少年在有那么一瞬想要把手抽走,却最终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适度的力道反握回来。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习零语气平淡:“明天有课,我先上去睡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身上楼,他发现这已经是自我控制的极限。
把那双微笑的眼睛甩在身后。
景峰看着少年的背影莫名其妙地笑笑。------怎么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呢?
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挂表指向凌晨三点。
黑暗的房间里有暗红的火星一名一灭,颜色灼人心肺。
半夜的凉风吹进来,身上的汗干了一半。少年穿着背心坐在床上,看着指间的香烟越燃越短。
呼气,吸气,胸口仍有什么堵塞,闷闷地疼。少年放弃了这种努力,依旧维持着那个坐姿,重新点上一支烟,吐出烟雾灰蓝。
他做梦了。
梦见十一年前的那场火,梦见火光里那个人带着微笑的眼睛。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的像上辈子他刚刚失去他时一样。
他本来以为,十一年足够让自己恢复镇定。那样的梦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刻意压制的秘密,埋在时间的表层下面,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已经过去。
已经不痛。
直到刚才那个人重又出现,真实而鲜活,犹如梦境。而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混乱惶恐。
历经战火生死洗礼的习少校,在重生以来第一次方寸大失。
记忆决堤,压制了那么多年的情绪,忽然就汹涌而来。
“眼睛,准星,靶心,三点一线,沉住气,好!”
“最后四百米,坚持!”
“臭小子,想做出个兵样子就给我顶住。”
“前倒不是你这么个倒法,再做下去你那胳膊明天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行了行了歇会来。”
“小子,不管你以前做错什么,那都是你家,有你爹娘,该回去就回去看看,别跟我说你不想家啊?!”
景峰是习零班长,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教了习大少爷做一个好兵,他教了混账习零忏悔,他给了上等兵习零一个“班长”全部的温暖和扶持。到最后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习零的。
弹药库起火,那人被压在塌下来的横梁下面,在熊熊火光里冲他说,“滚吧,习零。”
那双眼睛里,是跳跃的火光,和微笑的影。
他转身冲出火海,用尽所有的力气,比五公里冲刺还要努力。
背后那一推的力量好大,推得他生疼生疼。
生和死,就这么分界,而他被推离那人身边。
浑身都疼,只有心里空了一块,不疼,就是空落落的。
滚吧,习零,以后就你一个人了。
十九岁以后习零独自把自己打磨成军人的模样,坚定,强悍,对所有疼痛失去孤独绝望产生强大的免疫,看淡了去以来某种情感从而获得慰藉的方式。
可不得不承认,那人曾是他的依赖,支撑,乃至信念。
他曾经心心念念,要做个好兵给他看,要强大起来,要一直和班长在一起。他是真的把那个人放在心上了,从上等兵到少校,从少年到男人。
就只有这么一个景峰。
习零低低地笑起来,然后一边咳嗽一边抿住嘴唇。
其实他没有什么值得不断回想的过去。混账的少年时代已经记忆模糊,而十年戎马有事业有战友有信仰,却再没有一个人能直直戳进习少校铜墙铁壁的心里。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早就看得淡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十一年,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心肠慢慢就硬了。
有些人是不依靠感情存活的。
撕心裂肺,有那么一次,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