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第124章 ...
-
方才层层堆叠的白浪巍峨地矗立于海面上,竟不曾退去,如同封印一般,隔绝着通往樤枚山的去路。想必海中的碎冰正是从它上面剥落的。萤蜚喊了一声,声音在冰壁间跌跌撞撞地,渐远渐成碎屑。
萤蜚收起雾縠,雾縠复散开细韧的花丝,攀上层层冰冻的白浪。萤蜚触摸冰面,冰冻刺骨,并非虚幻,再将沉渊渺剑插入冰壁,试图继续爬上“浪巅”,当剑身刺入冰壁,“咕嘟”一声,冰内迅速膨胀出一个硕大的气泡。
昙尘大喊:“快回来!”
萤蜚惊出一身冷汗,汗迅速凝结成霜,又被冰珀融为汗水,湿透衣衫。
昙尘的脚下也不安稳,巨鲸似乎遭遇了难言的痛楚,躁动地扭动起双鳍。萤蜚跌在鲸背上的一下,更令巨鲸烦扰,虽然它们深具灵性,到底久藏深海,鲜少受到世间的惊吓,此时,长鸣数声,竟企图向巨冰撞去。
昙尘尚能安坐,又伸出援手,搀住萤蜚。
萤蜚擦擦额头的冷汗,抱歉地说道:“我不该仗着有御鲸之术,将它唤出来的。”
“再无办法?”
萤蜚自嘲:“心有馀而力不足。”
昙尘垂眸,眼见着白浪一步步覆住银灰的天宇,“让我击碎它。”
“不,你的法力……”
昙尘温柔地拍拍巨鲸黑亮的背,“它帮我们,我们要有所回报。”说完,如孤竹般,长身玉立,他自袖中抽出万波息笛——断裂的中间泥以金漆,以弥补缺憾。
“快逃。”
萤蜚点头,一边安抚,一边默念咒语,巨鲸终于清越地长鸣一声,调转方向,缓慢地游开。
笛声悠长,海浪微凝。
顺着海风之势,昙尘轻身飘举,落于白浪之巅。他先望见樤枚山,骤然心惊,但无暇他顾,俯瞰海面,巨鲸已去得很远,小如木碗,萤蜚伏在鲸背上,恰似碗底嵌入的一枚木叶。大海与先前一般是澄澈的深蓝,不过海风渐弱为微抚,脚底所感受到的浮动亦已细微不可察觉。
停下笛声,拔出蝉冰剑,昙尘平举手臂,宽大的衣袖正如现身半空展翅的白鸟。
蝉冰剑落下,削去一块突出的冰凌,冰凌无声无息剥离“悬崖”,再次落剑,由上而下,刺入气泡的所在,气泡愈加膨胀,冰面开始崩出数不清的细小冰片,悬浮于空中。又是一剑,横着劈开方才所开的缺口。
咔嚓咔嚓……
是断裂的声音。
凡人有言:经过雪山时,断不可高声,恐怕惊动盘踞于雪山的神龙,而引致雪崩。
神龙或许易怒,而雪山冰山的崩塌,无须神龙,因为世上最坚固的高山岩石,也有着难以察觉的裂缝;世上最无情的人心,一样如琉璃瓶子,经不得碰撞。
昙尘再度吹起万波息笛。
脚下是流沙,是雪龙,不断地崩裂,升腾起冲天的水雾。白浪落尽,坠入海面,瞬间迸发出气势更大的,犹如重楼般的浪头,海风亦汹汹暴起。
白鸟挣扎着逃出风与浪的漩涡,一落在巨鲸的背上,就嗤地化为拂尘。昙尘捡起它,爱抚地傍在臂弯。
萤蜚早迎上来,刚见识过远处冰山崩塌的壮阔,只觉心惊肉跳,再看昙尘面色铁灰,拳头微微握起,已无馀力出声,不由叹气。
凡人也好,神仙也罢,抑或妖鬼,在天地的造物之下,无不渺小可悲。
神是天界的使者,凡人是人界的主宰,妖鬼也怀着争抢之心,正如古人所说“蜗角”“蝇头”般可笑。
“坐下来,慢慢吐息,我为你护法。”
昙尘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方才启唇。“如果是阿胡,一定会吓得哭出声来;碧虚会说仙君喜欢自讨苦吃。还是仙子善解人意。”
萤蜚抿唇:“只有外人才事不关己,说轻松话。”
“真想回到寂春山去,回到那时候,也许我把阿胡和碧虚带出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但这一路也太离奇太艰难了……”眼角馀光所向,正是戚悬镜,然而无有落处。“他呢?”
萤蜚回望,果然戚悬镜已不在巨鲸背上。“是我疏忽,可是,怎么办……”
昙尘按住萤蜚慌张的手,“不急。”
萤蜚深望着那双清明的双眼,慢慢平息烦躁,“现在到处是冰凌,会变得越来越冷,得让它赶紧潜回深海躲避,我们也得赶紧离开。”
“有鲸唾珠,可以找到他。”昙尘说道。
海岸,在远离樤枚山的廿里之外,湛蓝的天海之间,白沙铺满清澈的浅水,直至一片蛮荒的野草,长剑般的细叶森森然围拢在一块断裂的祭台四周。
戚悬镜浑身湿透着坐在祭台上,痴望着正快步寻来的虚弱的昙尘与疲惫的萤蜚。水珠顺着睫毛鼻梁落入石头的裂缝,滑下野草青黄的叶子,渗进黑魆魆的泥土中。
三人皆狼狈不堪。
昙尘望见戚悬镜胸前的青镜被刮开了一点光。“你,醒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戚悬镜才回应正身打坐的昙尘,“现在,我是谁?”
萤蜚道:“难道,你不记得自己是戚悬镜?”
“曾经,很想做戚悬镜,现在,不知道。”
“还怀着恨意吗?”萤蜚问。
戚悬镜摇头:“在幻境里,我感到恐惧,不再想杀死他们。”
昙尘睁开眼睛,与戚悬镜四目相对,一双是黄雀窥探丛林,一双是幽池静待清风。“你现在明白了吗,为什么在锦绣山的那次‘你阻止了自己’?”
摇头,“一定不是因为恐惧。”
“等回到樤枚山,我会告诉你答案。”
戚悬镜的血红的眼瞳,微微褪色。
樤枚山并不甚高,嵌于城池与静海之间,隆起陵丘,沉凹溪壑,虽然为胡枝子盘踞蹂躏百年,尚算是一处润泽丰美之地。谁知,再见之日,只有山巅石门处可以落脚,馀处皆是冰石垒垒,水木森然,俨然换了人间。
萤蜚衣衫单薄,手里握着荧虫冰珀才敢张口:“这就是你在白浪之巅看到的景象?”
昙尘点头,“这并不是胡枝子所能办到的事情。”
“虽然我猜不到他的诡计,但将整座山冰冻起来,这种法术并不难,只是需要耗费巨量的法力。”
“这是结界。”
萤蜚讶异,走进冰冻山谷的入口,将一只手探入,在被风丝舔舐的刹那,立刻收回。“这不是风,是火,是霜焰!”
“勾雷去了哪里?”昙尘问。
戚悬镜在背后出了一声,指向石门顶上的那朵常年不散的云,“上面有一颗骷髅珠。”
萤蜚弹出花丝,勾来那颗骷髅珠,珠中滑出一片细长的绿叶,上有墨字两个:“冥河。”
地上有一条河,地下就有一条冥河。
找寻樤枚山地下的冥河,像是在昏暗的山洞中探险,三人循着水声,终于在冥河边望见一团黑影。
勾雷起身,朝着他们招手。三人凭借微弱的反光看清他的脸孔,毛发皆白,皆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昙尘有气无力地发问。
勾雷反笑他道:“看你这倒霉鬼的样子。”看到表情冰冷的戚悬镜时,微微愣了一下,“都是拜他所赐吧。”
昙尘道:“你已经说过我是罪上加罪,无论如何受难,我都认了,不要卖关子。”
勾雷捋了捋发鬓,复归黑亮,原来那是一层白霜。“你们都见到地上的情形了?”
“是,难道连地下也是?”萤蜚发问。
勾雷从手中漏下一个骷髅珠,骷髅珠落在水面上,骤然爆出耀眼的火花,竟是不沉不浮。“你可见过冥河也会结冰的吗?”
昙尘皱紧眉头,萤蜚察觉他心事的沉重,“能使冥河结冰,的确不是一般的妖所能为之,难道胡枝子将戚悬镜的法力都吸纳去了?”
“不久之前,胡枝子还在囚禁樤枚山一切的有灵之物为自己所用,说明他的修炼还不到家,就算他拥有戚悬镜的法力,也不敢行此冒险之事。”话中之意,已明了无遗。
“是她吗?那只狐狸。”戚悬镜忽然问道,脑海中掠影纷纷,几乎重现当时情形。
萤蜚叹气,“勾雷,你可听说过海绡吗,一个黄衣女子。”
“海魈?山魈我倒是收过几只,海里的没听说过。”勾雷翻了翻手中的卷册,“看来你得求助外力了。昙尘,你现在上不得天,可怎么好呢?”
昙尘来回踱了几步,方道:“我们不能再这样纵容他们继续下去,必须尽快拯救樤枚山和筠州城。我现在法力全无,需要找些帮手。”回身来,唇边带着一缕温和的笑意。
萤蜚回应一笑:“愿听仙君差遣。”
“请姑娘回伐骜山,请尊师施以援手。”
“好!”
昙尘看向勾雷,勾雷意会,说道:“我法术不精,但收伏阴魂还是绰绰有馀的,我先回冥府,向阎君覆命,再取魂瓶来。”
昙尘走到戚悬镜面前,说道:“你要跟着我,寸步不离。此外,我还要再请人来帮忙。”
戚悬镜默然,前尘旧事不停在心海中掀起巨浪,令灵魂备受凌虐,不得解脱,也许只有跟从昙尘,才可以找到那条冲破黑暗的路。
事不宜迟,几人就此分别,约定在樤枚山山巅重聚。
昙尘立于石门之下,因恐胡枝子前来扰乱,便放出玄光镜挂于石门之楣。玄光镜不仅能照出万物情形,亦有更神妙的用处。门楣上,玄光镜反射出冰雪之色,令镜面充溢明光,明光又如潮水涌出,以镜为隔,镜中镜外,万物皆同,逐渐融为一体。放眼望去,石门处空无一人,如常无恙,其实昙尘与戚悬镜藏身明光之中,无论之仙、妖、修道者都很难察觉。
“你坐下来,运行周天。”昙尘拍拍戚悬镜的肩膀,眼光则早已转向天外。复又看向手心,默念咒语,一颗亮星徐徐腾空,转瞬灭迹。
“樤枚山也到了那种境地吗?”
昙尘叹气道:“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切都在不停重演,樤枚山,锦绣山,提壶镇,几百年,几千年,神是如此,人是如此,妖也是如此。”
戚悬镜垂首,合起双目。
“我很快回来。”说罢,昙尘穿出了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