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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殷复颜发现自己去日本的决定是对的。
      她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发烧,持续性,38度。她烧得没日没夜,整日晕晕乎乎躺在床上。她忽然怕了起来,在这里她举目无亲,她不想死在这儿。
      她不想联系内山老师,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事。可她没得选择,只有他才能帮忙。
      内山也丰到了她的公寓,被她的惨样吓了一跳。到了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艾滋病。
      他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检验结果拿在手里,倒也不是很吃惊。等殷复颜烧退了点、意识清醒了,他坐到病床边替她削苹果。他把那刀拿到远处,眯着眼睛,有些困难地削皮。
      “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她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句中文在脑子里绕啊绕,字字都明白,可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好久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嗯,年轻时候不注意,不小心染上的。”
      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好像随时会飘散。
      内山也丰笑笑,很随意,重新认真削苹果。他的手背上布满了皱纹,尽管保养得好,但年纪毕竟大了,他已经七十几岁了。
      “别说什么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呀?”
      她笑笑,差点呛到:“老师,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能说年轻的时候?”
      内山也丰不再搭话,下午就找了最好的医生,艾滋病的专家,替她看病。她没别的要求,只要把眼睛尽快治好就行,只要千万别用老师的名义、别让人发现就好。那医生和韩医生长得有点像,她来不及和他交流,什么都来不及说。
      当天晚上她又开始发烧,又是38度。
      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觉得热,嗓子里冒火一样,还特别痒。她想咳,却又没力气。脑子里浆糊一般,意识浑浊一片。
      什么时候的都有,年幼的、高中的、大学的、工作以后的……
      什么人的都有,父母的、妹妹的、朋友的……
      还有他的……
      各种感觉涌了上来,她烧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以前模糊的印象反而瞬间清晰起来,放电影般。真正想看清楚时,忽然又没了,什么都记不清。
      她流着汗,拼命流汗,可能是盗汗。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她认真起来,就什么都留不住了。
      迷迷糊糊的,眼前越来越暗,她怕起来,没人知道,坚强如她的人其实是那样地怕黑。她拼命跑,想脱离这样的黑色,好像还有人在背后追赶,沉沉的脚步声。可她看不清是谁,只是怕极了,只能拼命跑。眼前慢慢明亮起来,好像有阳光,她更加用力地跑,站在那里的好像是个人,轮廓陌生而熟悉。她跑过去,竟是爸爸和妈妈。
      她哭了,这么多年,她又哭了,孩子一般。
      她知道这是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她还是固执地哭出来,在这从不能成真的梦境里。
      妈妈一点都没变,还是恬静的脸庞、恬静的笑容;倒是爸爸,她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毕竟,他死的时候她才4岁。
      她想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妈妈的手很软,尽管爸爸死后她们没钱,可她能向妈妈撒娇,就像千金小姐一样。妈妈张开手,面容祥和,她想扑过去,背后却突然多了只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她惊恐地回头,那手的力气太大,头皮被拽得生疼。舅舅的冷笑忽然响起:“怎么?现在就想走?!”
      这样的冷笑,在这时候出现,正如那年的晴天霹雳——妈妈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她和妹妹住进了如魔鬼般的舅舅家里。那八年的时间,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封存的痛苦,平时都藏得很好,这时候她脆弱地卸下了所有武装。那个魔鬼没有放过任何机会,又跑出来折磨她。
      她怕极了,隐约到了那条熟悉的、好像滴血的皮鞭。她向父母求救,再看过去,两人竟都不见了,周围依然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它张着大嘴,狰狞地狂笑,等着慢慢地吞噬掉她。
      “爸!妈!妈、啊!”
      背后忽然挨了一鞭子,剧痛感瞬间传遍全身,她忍不住失声尖叫。舅舅却毫不留情,皮鞭一鞭一鞭落在她背后,很快皮开肉绽。
      她翻了个身,紧紧皱着眉,梦中的自己哭喊着求饶,背上仿佛真的有伤,碰一下就撕心裂肺地疼。她浑身发烫,又全身是伤,只想真死了倒也真的解脱了。
      舅舅毫不犹豫,很快她就被打得没了力气,躺在冰冷的地上无力地呻吟。身边有人停下,她虚弱地抬头,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熟悉的味道,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不可能忘记。
      于是她哭出来,紧紧抱着他的腰。他更加用力地回抱,温柔地蹭她的脸颊。
      “傻瓜,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心疼极了,声音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生怕碰到她的伤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信?”
      她信啊,她什么都信,只要是他说的,她什么都信。
      他说过,她的一切都会接受。
      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够干净的身体、没有未来的未来……
      她难受地呻吟,带着哭腔。她真的很想哭,真的很想知道上天对她的考验还有多少?
      多年前那次□□她挺过来了,流产时的痛苦也经历了,甚至弄伤了身体不能做妈妈也好像接受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呢……
      他真的接受了,和她一起,可是,她却来不及了……
      她侧过脸,眼泪忽地就流出来,顺着脸颊滚到了枕头上,瞬间就被吸收。
      那年,她才19岁,某次无意的深夜晚归,在无人的黑色巷子里,她被陌生的男人□□。
      就那一次,她怀了孩子。打掉以后,她就不能再生育了。
      以为这是最坏最坏的情况了……
      那个陌生人,他是艾滋病人。
      艾滋病毒潜伏7年后,她也是艾滋病人。
      过了两个星期,发烧的情况有所好转,医生开始治她的眼睛。他不爱说话,殷复颜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病了以后面目可憎,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不懂中文。
      眼睛的情况有所好转,皮肤上开始出现疱疹,棕色的皮肤斑,布满了手臂和后背。她倒不关心这个,反正是冬天,没人能看见。就算到了明年夏天,大不了不穿短袖就是。
      当然,前提是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眼下她只担心一件事。
      虽然医生通过翻译告诉她说脑部没有出现异常,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系统是不是开始病变,自己是不是开始痴呆。
      因为她忽然记不起以前的事,很多的事,都是对她很重要的事。
      跟他在一起的事。
      她没办法,买了笔记本和笔,不管想到什么都会赶紧记下来,她真的怕自己会忘掉。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在国内从没有这么多清闲的时间,现在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都来不及。她可以尽情坐在窗边发呆,偶尔看看东京这个陌生的繁华城市。
      她记了很多事情,厚厚的本子,很快就写完了。她以为自己快忘了,竟然还能想起这么多。往回翻看,阵阵墨香味。
      她一字一字费力地看,普通的记事本,白纸黑字。原来这就是自己,好像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待自己。她想哭,又想笑,看着那日记,看戏一样。活了这么多年,真正经历过的事,竟好像是别人的事,和自己不相干。
      日记里好多关于他的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竟还记得他穿的衣服,藏青色的,款式很随意。他一向爱穿风衣,这么多年最偏爱这个,家居服饰也以风衣为主。而且他偏爱深色,那么多风衣,满满一柜子,感觉都差不多。
      她低着头站在一旁,不卑不亢。下班的时候他和她碰巧进了同一个电梯,那时候她刚进东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董事长,她的大老板。
      她站在角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倒是梁洛展,他微微侧过头,微微笑:“你好吗?”
      他的头发短短的,特别精神,左边的嘴角微微弯起来,笑得特可爱。他那样严肃的人,笑起来她竟觉得可爱。左边的嘴角弯起,露出几颗牙齿,雪白。她一愣,忽然就想到了“唇红齿白”这个词。她语文不好,一时竟只想到这个词语。
      “很好,谢谢董事长关心。”她点点头,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
      “唔,那就好。”
      他还是笑,好像认识很久一般,对着她浅浅地笑。
      哦,她还记得后来谈到这第一次见面,总说他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勾引女孩,跟廖习枫一样。梁洛展大叫委屈:“明明是你勾引我的好不好!”
      她大笑,抬手就打,他笑着躲躲闪闪,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毫无预兆的,轻轻贴上她的唇。他特别爱吻她,有事没事就爱做这种运动,而且出其不意的。她总觉得要狠狠拒绝才行,上瘾了怎么行。可她做不到,真正和他接吻时,先沦陷的其实是她。
      对,就是这样的事情,她几乎忘光了。曾经的温暖,她仅有的温暖,竟快被忘光了。
      第一面想起来了,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她拼命想,支离破碎的画面,断断续续的,拼不起来。脑子里模糊一片,血淋淋的红色,撕开的疼痛,可她不想停止,强迫自己去想,强迫自己一定要把那些都找回来……
      思绪无边无际地飞,她几乎忘了一切,只剩下眼前漫飞的东京的雪。直到内山也丰来找,她才茫然地开始回忆,她到底在日本多久了?
      她一直住在酒店里,病得糊里糊涂,面如菜色、形容枯槁,头发似乎也有三天没洗了,内山也丰来得突然,她就傻傻地坐在对面,良久蓦地想起来,用“难民”这个词形容此时的自己怕再合适不过。
      内山也丰皱着眉,坐得尽量离她远一点。他推着眼镜,拿到一卷图纸坐到了她身边。他的头发花白一片,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彬彬有礼。
      “我看过你的蓝图,创意倒是很好,只是这么多,你确定这些都能派上用场?”
      她轻轻地抬头:“不光是‘真曼尔’的,这阵子有灵感,想到什么就画出来。”
      内山也丰一怔,重新看向手中她的图纸,感叹又遗憾:“我又想说那句话了,如果你接受过系统的教育,能早遇到我两年,肯定不止现在这个水平,起码能超过我。”
      殷复颜轻笑,复又看向窗外,晶莹的雪花成群结队地飘落下来,打着漂亮的旋,飘向她的窗户,飘向对面的酒店屋顶,飘向东京塔,飘向远方,飘向她看不到、猜不到的地方……
      “老师,我想回去了。”
      她忽然幽幽开口,吓了内山也丰一跳。
      他摘下金边眼镜,放进盒子里,仔细地摆好:“你确定你的身体还撑得住,这样回去没问题吗?”
      “我已经能看见了,发烧的情况也好转,我觉得没问题。”
      他不再询问,他太了解这个女孩,太倔强了,却从不肯示弱。她这样,只会让人生气,根本不会去为她心疼:“我帮你订机票,会尽快的,放心吧。”
      “老师!”她终于转头,脸色苍白。她的嘴唇一张一阖,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有感激,也有歉疚,却始终不知从哪句说起。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释然地一笑,只很轻地说了句:“老师,对不起。恐怕,我不是上天派来继承你衣钵的学生。”
      内山也丰哈哈大笑,头发虽已然雪白了,却全身散发着一如既往的日本武士的气质:“你当然不是,你的设计风格不够成熟,怎么会是我的继承人呢?所以养病就好了,根本不用对我感到抱歉。”
      “谢谢你,我、我、谢谢,老师。”
      除了这句,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没说的。她的人生竟是如此匆忙,什么都来不及对周围的人说。
      她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离开国内,她该回去了。
      就在老师进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被落在角落的记忆……
      那是她第一次去东京学习的时候,登机之前,两人在机场大厅告别。不知道别的情侣怎么相处,她又没有恋爱经验,可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她总觉得别扭地慌。他毫不在意,毫无顾忌地搂紧她的腰,挠她的痒痒,她闪躲不及,他不管不顾,甚至又要吻她。
      她连忙后退,保持两人的距离:“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坏坏地笑,忽然手腕一用力,把她拉向自己。她惊呼,待反应过来已经被深深吻住,他紧紧箍紧她的腰,任凭她拍打自己的背,反而更加大了力气,坚决不放手。
      她实在没办法,他力气大得很,她推不过,只能祈祷这时机场的人不要太多才好,千万不要碰到熟人才好……
      大概过了很久,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抬头看向她,眼底还残留着狂乱,迷茫一片。她愣愣的,其实她一直愣愣的。她一向聪明,唯独对这毫不擅长,经历多少次还是没有吸取到任何经验,每次都让他主导。
      他笑得更厉害,又啄了下她的嘴唇:“到那边以后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她怔怔点头,抬起眼睛盯着他的头发。
      “遇到什么困难别一个人抗着,一定记得跟我说。”
      “嗯。”
      “一定要早点回来。”
      “嗯。”
      “最迟一个月就得回来。”
      “嗯——啊?不行!一个月怎么够?”她是去学习,又不是旅游。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我知道,当然知道。可是,你离开太久我会担心,别让我担心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孩子,坚决不肯松开大人的手。
      “怎么撒起娇来?我就是离开几个月去学习,又不会怎么样。”
      他怔怔的,盯着她的脸,眼神淡淡的,却不像在看她。良久,却重重叹口气,双手捧着她的脸,指腹温软:“我爸爸当年就是这样,说是只出差一阵子,结果一拖再拖,最后……”
      她一怔,接下来的事她知道,他父亲当年是出车祸去世的。他很少提到这事,她也体贴地从来不问。这样忌讳的话题,还是第一次被两人提起。
      他神色平常,只是一如既往地盯着她的眼。她笑笑,很浅很浅,手伸上来抚上他的:“我知道了,很快就会回来。”
      他终于笑了,不再是淡淡的脸色:“这可是你答应的,时间一到我立刻抓你回来。”
      她呵呵地笑,那天她到底怎么上的飞机,那段路是怎么走的,她完全不记得了,满心满脑,只想着他的眼。她不信那些天长地久的话,那是骗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如今真轮到了自己才明白,当时的失态、荒唐,只是情深情浅。
      一个月的时间,她不能让他担心,她舍不得。她答应过的,不会离开他身边太久。对他的承诺,她竟然几乎忘了。她得赶快回去,她不会离开,死也不会。
      冬天,伴着大雪,空气里干冷得很,吸进肺里隐隐作痛。她一个人站在机场的大厅,周围是听不懂的日语。四周空荡荡的,那里空荡荡的。
      她只有一个心思,她要回去,赶紧回去。
      回家,回心里的家,让心放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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