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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郢都雪夜拾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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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的雪下得紧,鹅毛大的雪片卷着寒风,似要把整座城池埋进一片苍茫里。可王宫的城墙上,却有烟花次第炸开,金红的火舌舔舐着夜空,把白雪映得透亮。
空气里飘着糖糕的甜香、炭火的暖味,还有百姓们走街串巷的笑语——这一日是除夕,亦是新王楚昭登位的第三日。他大手一挥,命赤焰卫给每户百姓发下两块郢爰,那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足以让惶惶不安的民心,在雪夜里烧起暖融融的烟火。
街道上很快便热闹起来,打铁花的匠人抡起铁水,金花四溅如星河坠落;戏台上的伶人婉转开腔,余音绕梁;小贩们推着炭炉,吆喝着卖着热乎的糖炒栗子。
可谁也没留意,郢都南区的破庙门口,正蜷缩着一个九岁的孩童。
她穿着单薄的布衣,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结着碎雪,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唯有怀里揣着的半块干硬麦饼,是她与这人间仅存的联系。
今夜本是奉旨巡视城防,崔古感染了风寒,楚王特批可坐马车巡视,玄色的马车在漫天风雪里格外醒目。
忽然马儿似是踩到了什么,受了惊,整个向前面的暗巷冲去,引得街上的百姓侧目,玄色的紫檀木马车,赶车人披风下露出的朱红绦带...
是赤焰卫。
赤焰卫出手狠辣,渠帅更是喜怒无常,仗着王上的信赖,昨夜还在金銮殿上议事的大人,今朝便连家眷都销声匿迹。大家赶紧低下头,鸟作兽散。
昨日有几名百姓,在街上就被赤焰卫的人抹了脖子。
十九用力扥住缰绳,几次都滑了下去,想一掌劈死这马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车帘想想还是算了。
赤焰卫的马都是渠帅亲手喂养长大的。
他急的在寒夜里都冒了汗,生怕渠帅怪罪,过了片刻才堪堪将马车稳住,马车刚好停到了一处破庙前。
一个孩子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怎么了?”
十九下了马车,走进看:“回渠帅,这有个孩子。”
崔古白皙的手指掀开车帘,下了车。
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入手一片冰凉,却能感觉到她攥着麦饼的小手,还带着一丝执拗的温热。
“渠帅,这天寒地冻的属下来吧。”
崔古没有理他,抱着孩童上了马车,十九急忙掀开车帘。
马车碾过积雪,穿过张灯结彩的主城区。外面是百姓的欢笑声、锣鼓声,还有烟花炸开时的噼啪声,马车里却安静得可怕。
许是被外面的喧闹吵醒,女童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像藏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寻常孩童的懵懂。她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是谁?”
崔古一怔,看向蜷缩在对面小小的她,眼底掠过一丝柔和:“我叫崔古。”
“我是谁?”
崔古指尖一顿,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沉默片刻道:“我在破庙门口捡到的你,现在要带你回赤焰卫,你以后就叫崔栾吧,栾字寓意坚韧,很适合你,回去我写下来给你看。”
崔栾闭上眼,虽然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可栾字就清晰的浮现在眼前,轻声道:“是亦木,栾,吗?”
崔古摇头轻笑:“是。”
崔栾挣扎着坐起身,小手费力地掀开马车帘。
外面,打铁花的匠人正将铁水泼向夜空,金花飞舞,把夜色照得如同白昼;不远处的戏台上,才子佳人的故事正唱到动情处,台下百姓们的爽朗笑声顺着风飘进来。可这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
“他们在庆祝什么?”她问,声音嘶哑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清冷。
崔古眼神微动,视线飘向窗外绚烂的烟花,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本该告诉她,百姓们在庆祝新王登基,庆祝战火平息。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先睡会儿,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赤焰卫呢。”
崔栾没有睡,她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听着窗外的热闹渐渐远去,直到马车停下,她睁开眼,黑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
到了地方,崔古刚下车,回身想抱她,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如同被针刺一般,闭上眼眼前一片血红,她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的躲开,小小的身子手脚并用,笨拙却坚定地爬下了马车。
“我几岁?”她仰头看向崔古,自己的身高还堪堪到他的膝盖,目光里带着一丝执拗。
崔古看着她,沉吟片刻,终是吐出两个字:“十二岁。”
崔栾看着自己的小手,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
赤焰卫有百人,分作三部:一部监察百官,二部收集情报,三部刺探列国动向。这里的人个个身怀绝技,每日不是在演武场挥汗如雨,便是在各地执行任务,唯有崔栾,是个例外。
她被崔古安置在公文处,这处不大的屋子,被如山的案卷填得满满当当。
四面墙壁皆被高达丈余的木架占据,从地面一直顶到房梁,架上的案卷按部类、年份码得整整齐齐,牛皮纸封面被岁月熏得泛黄,边缘磨出了毛边,却依旧严丝合缝。
最下层的案卷堆得快挨着地面,上层的则需要踩着木梯才能够到,木梯常年靠在架旁,梯阶上留着清晰的磨损痕迹。中央的案几上,除了崔栾常用的笔墨纸砚,还堆着半人高的待整理案卷,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狼毫笔斜斜搭在纸卷上,旁边的镇纸压着几张刚抄好的笺纸。就连窗沿下的窄缝里,都塞着几卷标注着“密”字的旧档。
阳光透过牖格照进来,在卷帙浩繁的案卷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竟让人分不清这房间里的是书卷气,还是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
公文处的架子后,藏着一扇小小的牖,牖边挂着一串铜铃。每次赤焰卫的人出去执行任务,铜铃便会叮当作响。崔栾就站在牖前,仔细记录下出发的人数,看着他们风风火火地离去,心中满是羡慕。
她多想也握上佩剑,像他们一样驰骋沙场,而不是整日与冰冷的案卷为伴。
这日,铜铃刚歇,她便找到崔古。彼时崔古正在擦拭佩剑,剑光映着他清瘦的面容,带着几分阴柔的俊朗。
“我也要去训练。”崔栾开门见山。
崔古闻言抬眼,目光落在她瘦小的身上:“赤焰卫内没有女子,你在这女扮男装,若是跟着训练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可以小心些,不被发现。”崔栾语气坚定。
“你才十二岁,他们最小的都十六了。”
“公文处的案卷我一眼就能记住,你说过我天资聪慧,我可以学。”
崔古放下佩剑:“等你将公文处左侧那列卷宗都记下来,我再教你。”
——他以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不知,崔栾的天赋,远超出他的想象。
转眼五年过去,崔栾依旧瘦瘦小小。
她在赤焰卫没什么朋友,大家好像都看不见她一样,只有去公文处查看卷宗时才会与她讲话,她也渐渐发现了一些规律,崔古若是为了公事来,公事公办来去匆匆,只有大家出去执行任务或是深夜人静的时候,才会笑嘻嘻的过来给她带些外面买来的书卷,顺带聊上几句。
她心中知晓,崔古似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比较密切,人多时也在刻意和她拉开距离。
她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全来自这些书卷,也慢慢对“美丑”有了自己的概念。
书卷上说,翩翩君子,举止若常,行知礼数。崔古便是这样的人,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是举止却是有礼的,需要高一些的卷宗,他会亲自拿下来,用完后也会亲自放回去。
他也没有卷宗记录中,那些官员的“嚣张跋扈和高高在上”,楚国阶级之分十分明显,处罚下属之事屡见不鲜,崔古在赤焰卫冷若冰霜,话也很少,但却未曾见过他处罚过哪位成员,他的狠厉都留给了外人。
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阴柔,皮肤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白皙,看似阴柔,可确实铁血手腕。
五年过去了,他的模样竟一点没变,崔栾曾在架子上翻到过医书,上面却没有任何关于延缓衰老的记载,这个秘密,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更让崔栾觉得奇怪的是,王宫戒备森严,寻常官员求见,需经侍卫、士官、涓人层层通报,可崔古却能无诏入宫,直接面见王上。每次执行任务回来,他还能得到王上的赏赐,她看过许崔古带回的民间奇谈,从未出现过像他这般厉害的人。
没有武境,没有背景,做了渠帅又深得王上信赖。
她总觉得崔古身上带着一个谜团,或许解开了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这日,崔栾正对着案卷出神,鼻尖突然传来淡淡的血腥味。那味道很淡,却逃不过她异常敏锐的嗅觉,她皱眉,却未放下手中的笔,继续写着,声音淡定:“又受伤了?”
崔古刚走进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雪沫,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还真是瞒不过你。”他说着,将手中的卷宗递给她,“最新的情报,抄写到案卷上。”
崔栾接过卷宗,借着烛火,低头认真抄写。崔古站在一旁,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突然开口:“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崔栾抬起头,眼带无奈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他总爱问这种让人无奈的问题。
小时候她嘴笨不懂得回答,常常被他问的面红耳赤,这几年被他锻炼的也伶牙俐齿起来,没有回答他,反而反问:“你多大年纪了?”
崔古先是一怔,随即畅快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站起身,转了过去,停顿了片刻,又转了回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你看我像多大年纪?”
崔栾仔细打量着他,不知怎的,此刻的崔古,好像和刚刚有些不一样——他的眼角,竟多了两道浅浅的皱纹。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声音平静却清晰:“崔古,赤焰卫渠帅。宸国战败后,楚王登基,组建赤焰卫,任命宫中侍卫崔古为渠帅,当年二十一岁。那一天,也是我们认识的日子。”
崔栾说完,仰着头看着他。她虽比他矮了大半个身子,气势却半分不弱,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那股子执拗竟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我问的不是案卷中的记载,是你真实的年龄。”
不知怎的,房中的烛火忽地跳了一下,光晕黯淡了几分。崔古站在原地,目光骤然清冷,看不清他的表情,声线却依旧平稳如击玉磬,只是尾音带了几丝戏谑:“这公文处的卷宗都是你亲手整理的,怎么,你对自己的记性这么没信心?”
崔栾没再追问,突然坐回案前,拿起狼毫继续抄写文卷,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刚才那番对峙从未发生。
直到烛火再次稳定,她才头也不抬地开口:“给我准备一个药炉。”
崔古的声音陡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炼药。”她答得理所当然。
“你怎知如何炼药?”
崔栾放下笔,抬手指了指左手边的架子,语气平淡:“最后一个架子。”
崔古猛地一震,反应格外激动:“你竟已看到第十排了?”那架子上的医书药典,晦涩难懂,便是他当年亲自研读,也花了三年才通览全貌。
崔栾无奈地看着他,眸光里带着几分“废话”的意味——不然,她怎会平白要什么药炉。
崔古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良久,就在崔栾以为他要拒绝时,他却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干脆的应答:“好。”
他向来说一不二,既已应允,便绝不会食言。
第二日清晨,崔栾刚睁开眼,便见桌案上摆着一个青釉药炉,炉身刻着精致的缠枝纹,旁边还放着一枚黑色令牌。令牌材质不明,触手微凉,上面的火焰图腾却让她心头一震——那花纹,她再熟悉不过。
她的房间里藏着一间密室,崔古也不避讳她,几乎每日都会进去,里面藏着楚王下达的密令。而密室暗门上的花纹,正与这令牌上的图腾分毫不差。
崔栾蹲下身,拿着令牌贴在榻后的凹槽上。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墙面开始微微晃动,一道暗门缓缓打开。她闪身进入,门后瞬间归于黑暗。
不知为何,她自小就不怕黑,甚至能在黑暗中视物如昼。她顺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香往前走,尽头是一扇石门,她轻轻一推,石门便应声而开。
门内骤然亮起,她并不惊讶,崔古精通机扩之术,之前还教过她一些,赤焰卫内的机关便是他所造。
两个巨大的药材柜映入眼帘,柜中层层叠叠,摆满了成百上千种药材,药香扑面而来。
崔栾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转身退出——晌午快到了,赤焰卫有雷打不动的规矩,只要没有外出执行任务,所有人都要去膳堂用膳,她不能迟到,更不能让人发现这密室的秘密。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崔古自己房间旁的铜铃响了下。
崔古坐在椅子上喝茶,停顿了下,他抬手,抚摸着令牌上的火焰图腾,低声呢喃:“本想护你安稳一生,可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当年破庙相遇,究竟是偶然,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安排?崔古隐瞒的,又何止是她的年龄与他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