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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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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涟漪在心底轻轻荡开,林守真深深呼吸,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她整理了一下方才因心绪起伏而略显松散的衣襟,扬声吩咐屋外候着的黄柏:“把给燕哥儿和絮哥儿的话本子带上,去西厢。”
黄柏应声,屋里伺候的薄荷在跟前试探道:“您可要换身见客的衣裳?”
林守真眼下哪有那心思,未多想:“不必了,自家弟弟和絮哥儿,又不是外人。”
她抬步,穿过垂花门,沿着熟悉的回廊,向西厢弟弟林燕的院子走去。步履渐渐轻快起来,那些有关'成人'的纷纷扰扰,仿佛已被暂时搁置在了另一个时空。
西厢的小花园,是林家专门划给未出嫁的郎君们消遣的地方。园子不大,却布置得精巧,假山、鱼池、凉亭、花架一应俱全,此刻早春的花木已绽出些新绿与娇粉,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嫩。
林守真刚踏进月洞门,就听见凉亭里弟弟林燕带着笑意的声音:“……絮哥儿,你这步棋可又想了一炷香的功夫了,再不下,日头都要偏西啦!”
“就下,就下……”另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被催逼的羞窘,尾音软软的,正是柳絮。
林守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示意白蔹与黄柏慢慢跟着,自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只见凉亭中,林燕与柳絮对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未完的棋局。林燕托着腮,眼含促狭地望着对面。柳絮一身鹅黄,微微蹙着眉,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枚黑玉棋子,悬在棋盘上空,似举棋不定。阳光在他低垂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从工笔画里走出来的。
林守真走到柳絮身后,目光扫过他颈间系着的那条浅绿色的喉结带,又落定在他那截从宽袖中露出的、凝脂般的手腕上。她自然地倾身,隔着他肩头指向棋枰一角:“这里。”
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耳廓,柳絮僵着身子不敢动。本能似的依言落子,棋局果然活了,黑棋连成一片浩荡的阵势。
林燕嗔道:“姐姐!观棋不语。”
林守真直起身,哈哈一笑,见柳絮肩头落了一片花瓣,她极自然地伸手,替人摘去花瓣,又用指尖将柳絮肩上一缕散下的发丝轻轻捋到他耳后,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守、守真姐姐!”他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和那截白皙的脖颈都迅速染上晚霞般的薄晕,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和羞恼,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整理发髻。
“瞧你,下棋下得魂都丢了。”林守真笑着调侃。她的触碰一触即分,眼神清澈坦荡,就只是帮自家弟弟拂去一片落花,不含半点杂质。
柳絮低着头,再不敢抬眼看她,只觉脸上烧得厉害,心跳如擂鼓,方才思索良久的棋路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只能无意识地用指尖紧紧捏着袖口。
“哼,我认输了。姐姐看着我们再来一局?”林燕已开始收棋子。
林守真却摆摆手:“你们男儿家下棋太斯文,我看得着急。”嘴上这么说,人却在一旁坐下了,顺手拿起柳絮手边的团扇把玩。那是柄素面团扇,只边缘探出几枝嫩绿色的垂柳。
柳絮的心跳漏了一拍——扇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
“姐姐嫌我们下得慢,不如你与絮哥儿对弈一局?”林燕目光在林守真和柳絮之间打了个转,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林守真挑眉:“絮哥儿可愿意?”
柳絮攥紧了袖中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怕……棋力不济,让姐姐见笑。”
“怎么会。”她已在他对面坐下,将黑棋棋罐往自己这边一揽,“我让你三子。”
林燕“噗嗤”笑出声:“姐姐好大的口气。”
棋局再开。柳絮执白,林守真执黑。起初林守真还说笑几句,渐渐地便收了声,只偶尔“咦”一声。柳絮的棋风与外表迥异——看似温吞,实则绵里藏针,几次看似不经意的落子,都是深远的伏笔。在男子中,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棋枰上的黑白子已杀到中盘,如同两军对垒,犬牙交错。
“絮哥儿若再不应这一手,”林守真慢悠悠道,“这条白龙可要咽气了。”
他终于落子。
林守真眉梢微挑:“哦?絮哥儿这是要‘壮士断腕’?”说着便是一子落下,精准地卡在他的气眼上。
棋势急转直下,方才勉强维持的均势彻底崩塌。柳絮看着自己那条蜿蜒半盘的白龙,此刻被黑子围得只剩两三口气。他抿着唇。其实他本不该输得这样快。只是对座那人今日有些不同——她往常与他们这些男儿下棋总带着几分玩笑,今日却格外认真。
“我输了。”柳絮轻声说,就要去拂乱棋子。
“等等。”林守真忽然按住他的手。
林守真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柳絮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棋子落在枰上,发出清脆一响。
林守真却似乎没察觉他的失态,只盯着棋局,指尖在几个空处虚点几下,笑道:“絮哥儿看这——你若在下在此处,我便只得回头防守了。”
柳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极隐蔽的所在,他方才心乱如麻,竟未察觉。若真在那里下一子,虽救不活整条大龙,却能反吃她五子,胜负便在毫厘之间。
他怔怔抬头。林守真已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柳絮照着她的指点落了子,白玉棋子映着斜阳,泛出暖暖的光泽。
适才在看到柳絮咬紧下唇,却强忍不哭的模样时,林守真那句“你输了”怎么也说不出口。鬼使神差地,她就指出了那条生路——就像小时候,看他因为够不到树上的柿子而仰头呆望,她便爬上去摘给他。
未几,林守真忽然投子,“我输了。”
林燕凑过来看,惊呼:“姐姐居然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林守真笑吟吟的,“改日再向絮哥儿讨教。”
“不过是姐姐故意让着我。”
林守真目光又转向林燕身边那个正低头斟茶的小僮侍。那僮侍约莫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名唤青禾,是林燕身边得用的人。林守真记得他泡得一手好花茶,便随口道:“青禾今日用的可是去岁存的梅花雪水?这茶香闻着清冽。”
青禾没料到二小姐会突然同自己说话,手微微一抖,茶水险些洒出,忙稳住了,垂首恭声回道:“正是去岁收的梅花上雪,埋在地下,今春才起出来用的。您好灵的鼻子。”他声音清脆,答得也伶俐,耳根却也有些泛红。二小姐待人素来和气,偶尔也会同他们这些侍从说笑两句,但每次被那清亮含笑的目光注视着,总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林守真点点头,笑道:“不错,心思巧。这茶配着燕哥儿这儿的梅花香饼,正合适。”她语气温和,带着赞许,是主子对下人得用的一种肯定。
柳絮低眉收拾棋子,白玉黑石在他手中叮咚作响。他知道林守真说的“改日”多半是客套,就像他夸青禾的茶点、赞园丁的花木,都是转瞬即忘的寻常好意。
林燕将柳絮细微的神情变化收在眼底,心里明镜似的。他接过青禾重新斟好的茶,抿了一口,岔开话题道:“姐姐今个儿怎么过来得这样快?方才听杏子回话,我还当指定在园子里见不着你了呢。”
林守真面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来得早还不好?你个小没良心的。”她不想多谈这个,目光扫过身后,看到白蔹,这才恍然想起什么,“瞧我这记性。”她伸手朝白蔹拿过那两本话本,搁在桌上,“上回答应你们的,州府时兴的话本子,可算带来了。”
林燕眼睛一亮,抢先拿起翻看。一本封面题《倩男幽魂》,瞧着似灵异志怪题材;另一本题《西厢记》。林燕翻了两页《倩男幽魂》,心下微怯,便推给柳絮:“好絮哥儿,你先帮我瞧瞧这书里故事可吓人。我且看这本,待看完咱俩再换。”他早盼着这些话本,只是二姐前两次休沐归家行色匆匆,他不好主动讨要,恐显得轻浮贪玩。
柳絮哪有不应的,心头那萦绕了两个多月的、隐秘的期盼和淡淡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落到实处,化开一丝甜意。他悄悄抬眼看林守真,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声如蚊蚋:“多谢姐姐费心。”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他以为她忘了,毕竟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失约。这念头让他过去两个月里,每次听到林家车马回府的动静,心就提起来,又在她未曾踏足西厢时悄悄沉下去。如今书真的到了手里,那份煎熬便也值了。只是这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林守真始终瞧着柳絮,“费心倒不至于,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只是我瞧絮哥儿眼下这神情,倒不像盼着话本,反倒像有什么心事呢?”
“没有!我……”柳絮忙否认,却不知如何搪塞过去。
林守真见柳絮脸红得得快要钻进地里去了,只当是有什么不便与她说的男儿家心思,一点儿没想到自己身上,见好就收:“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林燕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为好友着急。他这个二姐,聪明是顶聪明的,待他们一向又好,可于这女男情愫上,怎么就像块不开窍的木头!不,比木头还过分,木头至少不会主动去撩拨。二姐这般逗弄絮哥儿,究竟是全然无心,还是……有那么一丝特别?他看不透。
但他知道絮哥儿对二姐的心思,是从小就有的。作为好友,他自然乐见其成,甚至有时会故意创造些机会,比如今天特意让杏子去请二姐过来。可他也深知礼法规矩,到底他们不比女儿家,未出阁的郎君,心思不可太过外露,行为更要端庄矜持,哪怕是为好友牵线,也得做得滴水不漏,不能落了话柄,损了男子清誉。因此,他只能在一旁暗暗着急,偶尔敲敲边鼓,更多的,却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看着此刻阳光下,二姐含笑望着絮哥儿,絮哥儿脸红垂首的画面,林燕心里又禁不住有些与有荣焉。他的二姐,品貌才学都是顶尖的,待人又宽和,这般好的人,自然值得所有郎子倾心。絮哥儿是他最好的朋友,容貌性情无一不好,两人若是能成……光是想想,林燕就觉得是再美不过的一桩事。
林燕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拍手:“姐姐这般有心,我们该回礼才是!”他凑到柳絮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林守真听见,“絮哥儿,你前日不是绣了个极精致的香囊么?不如……”
柳絮倏地抬头,耳垂红得几乎透明:“燕哥儿!”
“怎么啦?”林燕一脸无辜,“父亲说,礼尚往来才是正经。姐姐送我们话本,我们绣个香囊给她,不正合适?”他转向林守真,眨眨眼,“姐姐喜欢什么花样?竹子?兰花?还是岁寒三友?”
林守真故意沉吟:“嗯……竹子太清高,兰花又太素。岁寒三友么,那是给老先生用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絮那支团扇上,“绣几株杨柳吧,要斜斜的那种。”
柳絮忍着羞耻,细声应了:“好。”
林守真看着两人笑闹,心情也松快了不少。方才在主院窗外听到的那些话带来的繁杂的思绪,似乎被这满园春色和眼前人鲜活的模样驱散了些。她拈了块梅花香饼放进嘴里,甜香盈口,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柳絮。
凉亭外,鱼儿在池中唼喋,搅碎一池天光云影。而一墙之隔,赵氏与跟前的韩阳,亦敲定好了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