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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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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将林府重重屋宇的影子拉得老长。晚膳时辰将至,各处都掌了灯。
正堂里灯火通明,一张乌木圆桌摆在中央,碗碟杯箸已由僮仆们摆布整齐,冷盘八样,热菜六道,并汤羹点心,林林总总铺陈开来,皆是时令鲜物,东坡芹菜脍、清蒸鳜鱼、莲花鸭签、烧白藕……精致却不奢靡,透着讲究。
林守真踏入正堂时,母亲林清知已在主位落座,正端着茶盏,听侍立在一旁的长女林守静低声禀报着田庄春耕的事。林守静的正夫周氏则垂手在母亲与长姐身后的阴影里,候着一会儿为长辈侍膳。
“……南郊那五十亩水田,佃户都已接洽妥当,秧苗亦已备齐,只待清明后便可插秧。” 林守静的声音平稳清晰,“城东绸缎庄上一季的账目,女儿已复核清楚,盈余比去岁同期多了半成。只是掌柜提了一句,今春江南来的苏缎价格微涨,问是否要调整咱家货品的价码。”
林清知微微颔首,指尖轻点桌面:“价暂且不动。咱们家并非普通商户,无需争一时之利,且先叫掌柜的多留意着。”
“是,女儿明白。” 林守静应道,将一本薄册双手呈上,“这是详细的账目与田庄开支录,请母亲过目。”
林清知接过,略翻了翻,颔首道:“甚好。你如今办事,越发稳妥了。田庄事繁,账目琐碎,你多费心。”
“是,女儿分内之事。”林守静应道。
林守真想起从前,长姐林守静尚未放弃科举时,每每碰面,她眉间总是像锁着化不开的沉郁,说话声气也极轻,仿佛被沉重的期望压得透不过气。自从她死了科举的心,安心娶夫,帮着母亲打理家中的田产铺面庶务,整个人竟脱胎换骨般,有了几分沉稳干练。
父亲赵氏正坐在母亲右侧下首,小妹林守淑的座次则与母亲中间空置着两张乌木椅,分别是大小姐林守静与二小姐林守真的位置。小弟林燕则乖巧地坐在父亲身边。
这时,大姐林守静已禀完事,无声地落座在母亲左侧。
“母亲,父亲。”林守真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脸上挂着惯常的明朗笑容。
林清知抬眼,严肃的面容柔和下来,点了点头:“真儿来了。在州学这半月,瞧着似清减了些?可是书院饮食不合口味?”
“劳您挂心,书院伙食尚可,许是近来课业紧,多耗了些神思。”林守真在林守淑旁边的位子坐下,“倒是母亲,瞧着气色极好,想是近日公务顺遂。”
赵氏初听妻主这话便有些紧张,在一旁细细打量女儿面容,见果然是瘦了些,现下忍不住关切道:“你这孩子,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若真吃不好,学习还怎么用功?往后不妨叫厨房单给你做些滋补的汤水每日送过去,只是费些车马的功夫,爹爹一定都给你安排妥当。”
林守真有些无奈,连声推拒:“哪里就要这样麻烦,女人家家的,每日还要叫家里带饭,岂不是白叫人看笑话。爹,您放心吧。女儿在州学里吃住都好着呢,同窗们都是一样的。”
赵氏做不了女儿的主,又转向林清知,软声道:“妻主,真宝儿用功是好事,可身子骨更要紧。您也劝劝她,莫要太过劳神。”
林清知也觉得赵氏胡闹,女子出门求学,哪有一点苦头都吃不了的,好在女儿明白这个道理。她“嗯”了一声:“功课要紧,身子也是根基,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略顿一顿,又问,“对了,上月季考,名次可出来了?”
林守真谦虚答:“出来了,侥幸得了甲等第三。”
林清知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州学人才济济,能稳居甲等已是不易。戒骄戒躁,继续用心。”她又看向次女,“淑儿,你县学里近来如何?”
林守淑显然没料到母亲会突然问自己,正神游天外,想着昨日街市上看到的鹦鹉,闻言吓了一跳,忙坐直了身子,声如蚊蚋:“回、回母亲,尚……尚可,柳先生讲《诗经》,女儿正努力研习。”
林清知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嗯。你天分虽不及你姐姐,但勤能补拙,切勿懈怠。”
“是,母亲。”林守淑低下头,暗暗松了口气。她读书不行,装乖卖巧却是擅长的。
一旁林守静温和地插话,林守静替小妹打圆场:“二妹在州学,见识想必又广了。方才听你说课业紧,可是在预备今年的秋闱?”
“大姐取笑了,”林守真笑着摇头,“我去岁才考进州学,如今谈秋闱只怕为时尚早。学里夫子也同我说了,不可冒进,最好是稳扎稳打,再等上三年。眼下不过是平日功课不敢松懈。”
赵氏眼神轻轻扫过这两个侍郎所出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端起茶盏,掩去唇边一丝笑意。
林守真也落了座,见人都齐了,林清知环视一圈:“行了,用饭吧。”
周氏敛目,悄无声息地走到桌边,开始为林清知和赵氏布菜。他动作轻缓熟练,先替林清知盛了小半碗白鸡汤,又为赵氏夹了一筷子他平日爱吃的荔枝焙腰子,放在跟前的小碟里。整个过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顺至极。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
林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间,屋里只有碗筷轻撞的磕碰声,和偶尔汤匙碰到盅壁的清响。
林守真专注用饭,偶尔抬眼,看见对面小弟林燕正努力地试图夹起一颗滑溜的鱼丸,试了几次未果,有些气馁地嘟起嘴。父亲赵氏察觉,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示意他注意仪态,随即亲自夹了那颗鱼丸放入他碗中。林燕立刻眉眼弯弯,小口吃了起来。
饭毕,僮仆们悄然撤下残席,奉上清茶漱盂,众人漱了口,净了手,方移步到旁边椅榻上坐下,开始闲谈。
叙话间,周氏面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似是休养未愈,但仍强打着精神,站得笔直,随时准备添茶倒水。林守静眼风扫过侍立在侧、始终低眉顺目的正夫,见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揉捻着衣角,露出些心疼,却也不便多说。
林守真看在眼里,她知道大姐姐娶来的这位正夫,身子骨向来不算强健,性情也柔弱。父亲赵氏对儿婿却素来要求严苛,尤重规矩体统。此刻见周氏形容憔悴却仍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也仅止于此。
赵氏注意到,皱了皱眉,唤周氏:“静儿夫郎。”
周氏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忙上前半步,垂首应道:“父亲。”
“你身子可大安了?”赵氏问。
“回父亲,已……已好多了,谢父亲关怀。”周氏声音细细的。
赵氏很是不喜周氏这副细声细气的模样,抬起眼皮,目光在周氏身上停留一瞬,不咸不淡地开口:“既入了林家的门,就不像在家做男儿的时候了。伺候妻主,操持内务,是你的本分。原不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教你。可我看你这副样子,实在有失分寸!静儿如今协理外务,已是辛苦,你更应打理好内宅,让你妻主无后顾之忧。你嫁进来一年多,我不求你多么孝顺,单叫你早日替林家开枝散叶,你可曾做到?”
这番话如同细细的鞭子,抽在无声处。周氏脸上发白,无可反驳,只能懦懦听训。
赵氏哼一声:“既然如此,便不要整日露出一副病弱之态,好像我这个做公爹的哪里苛待了你。徒惹人忧,也失了体面。”
周氏脸色更白了些,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微颤:“谨记父亲教诲,绝不敢忘。”
林守静心下不忍,起身略欠身道:“父亲,他近日确已好了许多,也……很是尽心。是女儿疏忽,未让他多将养些时日。”
赵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而拿起果盘里一枚蜜渍梅子。
众人都不明白赵氏为何忽然朝周氏发作,林清知等女人纵使不甚耐烦这公公爹爹的管教,但也不会拂了赵氏的颜面。
林守真心中微叹。大姐夫周氏出身寻常人家,性子软弱,嫁入林家后一直小心谨慎,但父亲对他似乎总不甚满意。她有心说两句缓和的话,却又知内宅之事,自己个女人不宜多嘴。殊不知男人惯常心眼小,赵氏正是不满适才女儿眼神中对周氏的同情,才愈发要敲打他。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林守真有心缓和,便又捡着书院里几件趣事说了起来。
什么李夫子上课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像鸡啄米;什么隔壁斋舍的王姊偷养了只蝈蝈,夜里叫得全斋舍的人都想炖了它,又绘声绘色学那蝈蝈的叫声,王姊被斋长逮住时涨红着脸支吾的模样,逗得父亲和燕哥儿拿绢子掩口,连旁边的僮仆都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林清知也忍俊不禁,又说了会儿话,见时候不早了:“行了。都散了吧。真儿明日还要赶早回州学,早些歇息。”
众人这才起身,依次行礼告退。
走出正堂,被带着花香的夜风一吹,林守真才觉得胸口那股自午后便隐隐盘桓的滞闷,似乎散去了不少。席间父亲果然未曾提及半句“通房”相关的话,母亲也只问了功课。看来此事,至少眼下,是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至于父亲私下如何安排,那便是日后的事了。眼下,她只想享受这难得的、无需面对那令人无措话题的片刻轻松。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林守真抬头望了望天边那弯细月,莫名想起今日西厢凉亭里,柳絮捏着棋子、脸红耳赤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又弯了起来。
夜阑人静,府中各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廊下几盏气死风灯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林守静携着周氏回到他们居住的东厢院落。
一进房门,周氏方才在正堂强撑的那口气便彻底泄了。他脚步虚浮,被门槛轻轻绊了一下,林守静连忙伸手扶住他。“当心。”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温和。
周氏借力站稳,却不敢完全倚靠,只低声道:“谢妻主。”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林守静挥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僮仆,亲手关上门,转过身,只见周氏已默默走到桌边,想要为她倒茶,手指却有些发抖,茶壶与杯盏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别忙了,”林守静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茶壶,触到他指尖一片冰凉,“坐下歇着吧。”她将他按坐在圆凳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借着桌上烛台跳动的火光,仔细看他苍白的脸。“父亲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他老人家只是性子急,盼着家里好。”
周氏垂着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眼,眼眶已然泛红,里面蓄满了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不……父亲说得对。”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是……是我不争气。嫁入林家已一年有余,却未能为妻主诞育子嗣,绵延香火……我……我实在愧对妻主,愧对林家。”
“说什么傻话。”林守静眉头微蹙,伸手想去握他的手,却被周氏轻轻躲开。
“不是傻话,”周氏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一滴,他迅速用袖子拭去,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林守静“妻主,今晚,您去慕郎那里安置吧。”
慕郎是大小姐林守静成婚前,身边伺候的通房。只是自周氏嫁入林府以来,二人感情一向很好,林守静极少去别人那儿。
林守静脸色微变,紧紧盯着他:“你这是何意?”
周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拼命忍着,声音破碎:“我知道自己没用。慕郎身子康健,性情也比我和顺……或许……或许他能早日为妻主开枝散叶。我……我不该再拖着您……”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深深低下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担着无形的千斤重压。
林守静想不到自己倾心相待、百般维护的夫郎,竟会亲口说出将她推向别人的话。她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好,好,好!”
“周采郎,”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翻了圆凳,第一次连名带姓、用这般冰冷的语气唤他“你别后悔!”
说完,她再不看他一眼,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刮过周氏的脸颊。她几步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扇,又“砰”地一声重重甩上,将那一室凄惶、冰冷的绝望,连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