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凶之兆》北有渔樵

26、第 26 章

　　城主家事在民间或有谣传，对于百通府的差役、门房来说却提都不敢提，身处公门，更加谨小慎微，稍不留意比平民百姓都要死得快。
　　不过艾葉这么说，对他们还是有一定好处，少城主主动否定身份，那就没有跪的必要，事后算账，也不好质疑他们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艾葉很清楚内城地方不大，工作冗杂，就算城门守卫第一时间往上递了消息，过几道手，最快一刻钟最慢一炷香才能有所反应，而她们要图清净也就这一刻钟。

　　当温素雪踏足内城的刹那间，处在阵法枢纽处正跟吴绪拗着劲的温灵芝瞬间有所感应，但她现在只是亡魂一缕，艾青榆任由她在内城飘荡，就是因为没什么威胁，大祭司死后，一身修为会归入护城大阵，这也是护城大阵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原因。

　　“小雪来了。”温灵芝蹲在狭小的圆圈中，这是修道人惯用的手段，被称为“画地为牢”，囚禁普通魂魄和人是绰绰有余。

　　温灵芝踩在圆圈边缘，难越雷池半步，她垫脚仰头，仿佛这样可以看得远一点，可以看见她想见的人，就像当年站在城墙上向北眺望，想要望见青檀村。
　　她心里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修为再高也不能移山填海，否则万民皆会因此丧命。无论是此刻翘首以盼，还是当年千里眺望，都像是在疮疤旁边轻轻挠两下，以此缓解那刻骨的思念。

　　只是缓解，只是暂时。

　　“吴绪，你放我出去。”温灵芝一遍一遍地试探冲撞，她知道小雪就在不远处，那不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望见的距离，她已经想了半辈子，也部署了半辈子，今日若再错过，就永远见不到了。

　　吴绪却比温灵芝还要激动，要不是隔着白圈她没办法诉诸拳脚，温灵芝脸上多少得挂点彩，“就为了见她一面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数百年修为说不要就不要，她又不是你亲生的！”

　　“吴绪！你再说一遍这样的话我撕烂你的嘴！”温灵芝也来了火气。

　　吴绪冷笑一声，“你能出来再说吧。温灵芝，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护城大阵对你的消耗太大了，你现在开始照我说的做，魂魄还能够保全，你再去见她，再为什么甲乙丙丁筹谋牺牲，只会魂飞魄散，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从她说那句“损耗太大”开始，温灵芝就捂上了耳朵，吴绪见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气得在外跺脚，最后咬牙切齿道，“没关系，反正三遁署署长是个闲差，你教我的，公文琐事都可以下派给署丞，我反正有时间给你耗，把温素雪耐心耗尽化为妖鬼，我再把她捏得粉碎。”
　　“倒要看看你们娘两怎么见面！”

　　温灵芝：“……城主都没你这么丧心病狂，”她反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是我朋友，你丧心病狂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不放我出去，我就用这三魂七魄往你的圈子上撞，运气好能剩个一魂一魄，运气不好只留点残魂我也能去见小雪。”

　　“你！”相交多年，吴绪早知她冥顽不灵，温灵芝这话有一半是为了搏自己心软，而另一半则是言出必行，别说剩点残魂，就算今日温灵芝会化成一缕无形的风，她都要去见这最后一面。

　　很久以前吴绪就拿温灵芝毫无办法，直到现在她都死了，依然如此。
　　头上有三颗朱砂印，只差一步可登仙的三遁署署长在圈子外拉磨，拉完一圈又一圈，直到温灵芝开始不耐烦，三魂七魄往圈子上一撞，瞬间火焰焚身，她才慌忙伸脚一抹，把圈子推开了一个角。

　　吴绪为了泄愤，也不知抓了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神仙不当，凡人不当，现在连鬼都不当了，温灵芝我以前太高看你，还觉得登道之路你会和我一起，结果你半途而废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就为了那个孤女？但凡你是为了改朝换代，我都不会如此瞧不起你！”
　　温灵芝从她身边经过，刚刚受过伤的魂魄在边缘处还有些溃散，像是金色的雨从吴绪身边掠过。

　　“可……这就是我的登道之路。”温灵芝脚步没有停，吴绪东西也摔了，气还没撒干净，但因为温灵芝话没说完，她竟然慢两步又跟了上去。

　　只听温灵芝又道，“三颗朱砂印满，距成仙只有一步，可成仙之后又如何？蓬莱岛上太微宗里都有仙家无数，也没见他们脱胎换骨，逍遥自在，有些还要受帝王约束，所以成仙和证道是两码事，你将成仙，我将登道，你的确是该高看我一眼。”

　　庸城大祭司的礼袍极其隆重，穿戴整齐不连冠带首饰，也有十几二十斤，远看近看都像是光芒万丈的孔雀，但温灵芝死时只穿了一件常服，还是艾葉从外城带进来的，棉麻布料，颜色暗淡，温灵芝走在跟前，还是像只光芒万丈的孔雀。

　　吴绪：“……”

　　成仙只是往后修行路上的第一步，仙家也只是相对凡人而言，他们渡过了三灾五难，筑基圆满迈入金丹，只要不找死，就能寿与天齐，再用与天齐的寿命去磨一个金丹圆满，元婴圆满，各种圆满，最后成就大道，作为谁谁谁的祖师，哪哪哪的宗主。

　　听着特别伟大，其实跟人做工差不多，也是循规蹈矩，努力精进，力拔头筹，不愿意循规蹈矩如温灵芝，就会死得早死得惨。

　　魂魄轻盈，走两步飘三步，吴绪咬牙切齿跟在后面，寻常守卫看不见温灵芝，剩下能看见温灵芝的因为三遁署署长黑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也没敢自找麻烦。

　　不仅这些人不敢自找麻烦，受城主令，始终跟在吴绪左右，看着她进入阵法枢纽，带出大祭司，并画地为牢的一干人等更是全程保持缄默，全当自己不存在，就算他们此刻跟着到处走，也是保持一定距离，确保不会碍着吴绪的眼。

　　在圈子里耽误了太长时间，温灵芝跟庸城大队人马前后脚，几乎是她刚飘到江天心面前，城门口就被团团包围，就连吴绪都被绊住，没能紧随其后。

　　江天心此刻掌控着护城大阵，温灵芝又是其中燃料，她比谁都更早知晓大祭司的动向，当温灵芝献身，包围圈即将形成的一瞬间，江天心双手捧住黄玉印信，护城大阵上有一圈花纹被引动，散发出冲天的煞气和华光，鬼哭神惊，令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艾葉侧目看了江天心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温灵芝静静站在温素雪面前，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江天心，可江天心瘦小，目光从她头顶掠过毫不受阻，小姑娘也很自觉，屏障拉起来后她就学螃蟹，横移着从中间挪了出来……

　　传说亡魂性阴，味平，味平难以验证，性阴倒是很明显，就这片刻功夫，江天心夹在中间都冷的难受，她这身衣服还破烂到无法御寒。

　　与记忆中相比，温素雪已经长大了许多，人如其名，素净如雪，甚至有些过于素净，白茫茫的，令红色脉络更加妖艳。

　　江天心本以为两人相见，温素雪会像朱小寒，因为心愿达成，脉络得以褪去，恢复生前样貌，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在江天心眼中温素雪还是白的白红的红，甚至彼此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没什么久别重逢，感天动地的味道。

　　温素雪只是问，“娘，你在庸城吃得饱穿得暖吗？”

　　温灵芝点点头，然后反问，“你呢？”

　　庸城不会亏待了它的大祭司，青檀村也不会亏待了救命恩人，听着全都是些废话。

　　一别几十年，这几十年里因为各种缘故，音信断绝，再亲近的人而今也生疏了起来，甚至要靠近了看清五官，才能将其辨认，温灵芝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见小雪想见了这么多年，可真见了面竟然相顾无言。

　　“我都不需要蹲下和你说话了。”半晌，温灵芝才续上第二句话，她没敢去碰温素雪，既怕对方不习惯，又怕那些陈年旧伤还在疼。

　　“嗯。”温素雪也点点头，“我长高了。”

　　“……”
　　“……”

　　对于温灵芝而言，能说上话已经是预料之外，她原先想只要远远再看温素雪一眼，已了平生所愿，结果江天心把青檀村故人都带了过来，这里只要多几棵树，几十亩地和低矮茅草屋，就跟回到了青檀村没什么区别。

　　除了温素雪，其它人的心愿至此可以算是全部达成，青檀村村民身上的血色脉络也的确在缓缓褪去，过段时间就能恢复理性，可……温素雪的情况却急转直下，她双眸泛红，皮肤上原先呈淡色的脉络更是变深变细，宛如一簇一簇的蜘蛛网。

　　温灵芝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解体，金色的颗粒随风散溢，隔空都碰不得温素雪。

　　魂魄能自我修复，但经不住太大的冲击，温灵芝一方面是护城大阵的燃料，每时每刻都在被磋磨损耗，另一方面她跟吴绪纠缠太久，撞在白圈边缘那一下，已经有过瞬间的溃散，她继续靠近现在的温素雪，受影响会更加严重，直到整个人和那只崩解的右手一样，完全消失。

　　江天心和艾葉几乎同时出手，一个拉开了温灵芝，一个挡住了温素雪，使双方分开一段距离。

　　光线对于江天心的眼睛来说，是最好分辨的东西，她还试图用掌心拢住那些金色光点，奈何无形无质的东西最终融于空气，半点无法挽留。

　　江天心忽的转过身，面向温素雪，直接开口问，“我不想猜了，你究竟还有什么遗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