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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织田死去的那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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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船尾。
在太宰一路上不间断的谈话声中,陀思一直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倒不是太宰让他感到烦躁,相反,他正思考着自己的事,思考心魔的提议。
这一切太宰都看在眼里,可他无动于衷。
他的费佳是一个冷漠的,无情的,却偏偏在本不应存在爱意的聪明头脑中生出了爱意的人。
等快到了船尾,陀思才忽然抬起眼,用手指了指一个背风的角落,示意太宰跟过去。
陀思坐在木箱子上,太宰从他淡淡的笑意中读出了从容,一种等待利斧降临之人身上特有的失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本来那天晚上就想和你聊聊,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你也没提。”太宰坐在他身旁。
“单刀直入吧……”
陀思打断太宰,摇了摇头。
“那个火柴盒看样子对你意义非凡,一定是很重要的物品吧,可以先从这个谈起吗?”
海风湿漉的气息从面庞拂过,那枚火柴盒此刻正躺在太宰的外套里,有些发软的边缘隔着衣袋凸显出四四方方的形状。
陀思歪了歪头,盯着太宰的眼睛。
“哎呀,怎么这么着急。”太宰伸手摸向口袋,“多好的夜晚,不来跟我调情,反倒要来听我的糟心往事。”
陀思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太宰掏出火柴盒,将它对准船舱侧漏的光亮。
微弱的光线下,有着Lupin纹样的火柴盒散发着霉味,尽管被主人保护的很好,却仍像记忆似的泛黄了。
他留着朋友的遗物,像留着一块化掉的巧克力。
人总是这样,面对失去,总不能一次性接受它,而是要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的扔掉它。
84.
几年前,教会曾以铲除异端的名义发起一场大规模对巫师的讨伐。巫师反抗激烈,竟把这场长达数年的讨伐演变的如同战争般残酷。
最终以人类获胜为结局,巫师残党彻底沦为复仇的杀戮工具。
太宰正是那些巫师中的一员。
他加入了这场屠杀与被屠杀的狂欢,却并不是为了反抗,而是踏上一条寻找生命意义的血路。
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利,只稍太宰聪明的脑子转上一转,得来全不费功夫,既无乐趣也无挑战性。
生活是一滩静止的死水,他看着旁人在水中挣扎,而他只期待被利剑捅穿胸膛,再也不愿目睹旁人愚蠢又毫无意义的挣扎
如果能在极端情况下见证人的垂死挣扎,或许就能从这条血路中找到生的意义。
春去秋来,他身边的人活着又死去,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再鲜活的恨意与爱意都化为灰烬,冷却在积灰的壁炉中,新的灰覆着旧的灰。
然而他并非一个朋友都没有。
有那么一个叫织田作之助的巫师,是他这辈子都无法遗忘的人。
时至今日,太宰仍从暗淡在回忆中描摹那缕的沉默视线。
织田虽为巫师,但他未曾参加过任何一场讨伐或反抗,反而收养了许多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在城里开了家破旧的孤儿院。
背负着巨额悬赏令的太宰时常造访织田的住处。起初是因为受伤被救了一命,随后,这个手不沾血的古怪巫师便将他彻底吸引住了。
‘这或许是个伪善的人,毕竟没人能从这场斗争中清清白白的归来。’
然而当太宰望向那双隐藏着秘密的沉默眼睛时,他又忽然犹豫了——这个男人不苟言笑,行为无法预知,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善事,并非出于虚伪或单纯。
织田远比看上去的更加深邃与透彻。
当那双沉默的眼睛望向你时,对生活孜孜不倦的期待便不着痕迹地展现在他眼底。
那是一抹沉默的光,安静而又永恒,像支被点亮不久的蜡烛,从容又坚定。
85.
这个男人的过去太宰无意窥探,织田也从不过问太宰的行踪。
三番五次的拜访后,太宰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孩子一定会成为织田的累赘,是善者才有的软肋。
他的朋友实在太有底线,太不像一个巫师。
面对太宰的担忧,织田也曾给出回答:
“我自有脱身办法。”
事实上他也的确有。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太宰惊讶的发现织田有着和作风完全不同的强大实力,就连无人掌握的从锁链下脱身的术法都会。
结束完战斗的太宰总是越发频繁的前往孤儿院,战争快结束那会儿也是这样。
每次织田都心平气和地接待他,容忍他的胡闹,就连太宰追着一屋子的小孩跑时也乐呵呵的在一旁看着。尽管有时会想着要出手制止一下,但很快就被太宰的鬼机灵给糊弄过去了。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太宰终于从他无论何时都保持从容自若的嘴里敲出了答案。
“因为要写小说。”织田默默回答。
“如果继续杀人的话……我的原则就会被杀死,我也就不能创作小说,也无法过我想过的生活了。”
即使当下太宰没能认可织田,但那些孩子们的笑声,多少也让他理解了织田渴望的生活。
只可惜巫师的身份是个污点,这辈子都要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给。”织田将一盒火柴塞到太宰手中。
“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去这家酒馆坐坐,你会喜欢那里的。”
他笑了笑。
86.
这张战争的结局由人类获胜告终。
由于巫师仍留有余党,战后教会为了肃清潜伏在人群中的异端残党,搅得人心惶惶。
那段最危险的时期,太宰仍然坚持来探望织田,尽可能让他们闭门不出,自己则冒着风险带来食物。
他本想带织田一起离开,可织田却因为抚养了一堆孤儿,当不了甩手管家一走了之。
于是,肃清的火焰终于烧到了织田身上。
那天,太宰像往常一样穿过几条街来到孤儿院门口,手中提着几袋水果,然而敞开的大门里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翻找和镇压的痕迹。
人走茶凉,人去楼空。
太宰将水果扔在地上,转头冲上了街,一路找人打听织田的动向,慌乱与不安第一次被塞进他那颗波澜不惊的心中。
最终,他赶向火场,到处都是凌乱的人影,烫人的火舌,而他身上又是灰又是汗。
高台上,织田已经被绑进了铁制的笼子,一起的还有那些孩子——他们被一并视为巫师,打为异端。
太宰瞪大了眼,数着孩子们的数量,可惜有个熟面孔并没有出现。
他顺着织田的视线望向火场,直到看见那几匹黑布盖着的小小身躯,这才明白那些落单的孩子在早些时候就已经葬身火海了。
像是察觉到太宰的视线,织田回过头。
那抹沉默的光熄灭了,像蜡烛终于烧到最后一截,变得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这不是你的错。’太宰用口型比划。
织田没有回应,只是静静举起他的手,那上面全是血——人类的血。
‘快脱身,跟我走吧……’太宰无望地比划着。
‘去你说的酒馆,过你想要的日子,你必须活下来……‘
几名士兵走到织田的铁笼前,在太宰急切的目光下遮住了织田的身影。片刻后,那个杀死自己原则的巫师被拷着双手走了出来,径直押向火场。
“抱歉啊。”
织田的声音回荡在太宰耳畔。
“我无法抛下孩子们一个人逃脱,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太宰对准被押往火场的织田合紧双手,正要紧急施咒救下他,却被一张铁制的网从后套住。
一些幸灾乐祸的尖叫从背后传来,被铁触碰到的皮肤顿时像被火灼烧般疼痛,动弹不得,术法连同行动能力一并失效。
身负巨额悬赏,令人闻风丧胆的头号巫师杀手竟以这种方式落网,溅不上鲜血的斗篷却被尘土玷污。
狂欢的庆祝声中,太宰跪在台下,被牢牢束缚,眼睁睁看着织田被绑上十字架,火焰渐渐漫上他的脚尖。
只有两个字能确切描绘这一刻的感受。
——绝望。
比起织田即将迎接的命运,更让太宰痛心的,是那双被剥夺了光亮,显得了无生气的眼睛。
而后,太宰忽然感到浑身一轻,在织田被火模糊的面容中,他感到地面正离自己远去,火辣辣的疼痛也消失了。
太宰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去摸兜里的火柴盒。
那枚火柴盒上附有织田独有的术式,只有他一人会的魔法 ,能够让巫师从铁网中脱身,仅此一次。
太宰冲织田摇了摇头,尽管对方已经彻底消失在滔天的火焰中,他仍能描摹出那抹温淡沉默的视线,宁静平和的注视着他,一如既往。
一阵无声的风吹过太宰的发丝,迎着风而来的,还有一句友人的遗言——依旧亲切。
“好好活下去吧,去成为救人的那方,去好好生活,你还有许多人会遇见。”
“厮杀的世界里,没有你要找寻的意义。”
87.
太宰凝视着手中的火柴盒,冰凉的海风将他从那片炽热的烈焰中拽回。
现实从未有如此真实,旧的面孔模糊了,新的面孔正侧耳细听。
太宰转过头去,对上陀思细致的视线。
毫无疑问,他正试图假装同情,经验告诉他应该这么做,然而欣喜的情绪正不耐烦地侵蚀这份装出来的怜悯。
“可以了,费佳,感受到你的诚意了……看得出来你很想表示同情。”太宰无语的笑了。
“你刚刚就有事情想告诉我,看样子你现在更想说了。”
陀思眨眨眼,怜悯与同情的外壳刷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为何,太宰头一次体会到陀思曾经对他的那种厌倦。
有那么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渴望着伴侣的关心。然而一切努力,都被陀思那台高速运转的、不能穿透的、机器般冷漠无情的大脑粉碎了。
他和他,就像两个隔桥相望的人,其中一人不以为然,另一人置若罔闻。
陀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用手捋了捋发丝,以一种古怪的、胜券在握的语气开口了:
“所以……您踏上了跟我一样的——救人的道路?”
太宰并未否认。
陀思忽然低低的笑起来。
那种错综复杂的心绪像是终于被斧子劈断了似的,一下子让他找到了重心。
“您连杀死您好友的愚蠢人类都忍受了,为保护应保护之人,连同族都痛下杀手。”
陀思又笑了一下,这次笑得很迷人,并且发自内心。
“——你果然是我的同类,太宰。”
他迷人的微笑中藏着一把危险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