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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榜下捉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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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汴京城外西侧,有两座御苑南北相对,北为金明池,南为琼林苑。苑东南有一座高几十丈的假山,山上亭台楼阁,山下锦石铺路,岸柳拥池,碧波生辉。
唐朝时期,新科进士及第后在曲江举行曲江宴,池南有紫云楼、西侧有杏园、慈恩寺,每年集宴,奏乐泛舟,热闹非凡。新进士们于“曲江宴”后,会移饮西邻的杏园,推选同榜中最年轻俊美的两位为“两街探花使”,也就是“探花郎”,骑马遍游当地名园采摘名花。届时“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弹述”(*王定保《唐摭言·散序》),欢饮达旦,热闹非凡。
北宋的琼林宴便是宋时的“曲江宴”,但不再是两名“探花郎”摘花,而是由皇帝御赐所有进士金花,进士从东华门外的天街骑马簪花游街,在众人瞩目下进入琼林苑中赴宴。形式上较唐朝时期拘谨了些,但因为如今三年才开一次科举,受瞩目的程度反而上升了。
北宋时期簪花不分男女老幼,但也有个别不喜欢的。司马光当年进士及第,拿着那朵花就觉得别扭,但还是“君赐也,不可违也,乃簪一花”,甚是勉强,好像他是去遭罪的。
蔡卞曾与亲友谈起这则故事。进士的簪花游街是一种殊荣,也是一种权利;当拥有了一种权利的人开始谈论这种权利的好坏,那么他/她就已经远离了那些尚未得到权利的普通人。——当司马光想表达他自己的清贵时,他已经无需再去关注那些未获殊荣的普通百姓的看法了。
从他接到御赐之花的时刻开始,他已经不再是普通人。
殿试之前,汇集汴京的士子们为了让自己笔下文章紧跟形势,都费了大力气去搜集、研究这段时间,尤其是近三个月以来的政事。吕惠卿和司马光关于青苗的辩论也在其中,当司马光提出青苗法存在强行摊派时,吕惠卿反驳“青苗法,愿取则与之,不愿不强也”,司马光的回应是“愚民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
——愚民只知道借债的好处,不知道还债的危害。
司马光如今已有官身,自然不会将自己列入愚民。只是不知道在他通过考试之前,尚且是个普通读书人的时候,是否也会被其他的官员看作愚民。
……
蔡卞看着手里的金花。御赐之花不是鲜花,而是名匠做的绒绢花。绢为花,绸为叶,金丝纱绒为花心,百般匠心,汇为一朵。他看向蔡京,兄长蔡京已经簪好,容貌端正,神色如常。
蔡卞笑了笑,将花也簪到自己头上,然后踩磴上马。宫廷鼓乐开路,三百多进士从宣德门秩序而出,外面人声鼎沸,像是过年一般热闹,欢呼雀跃,沿途飞彩落花,确实是无上的荣光。
蔡卞感觉自己无法真正融入这个氛围。他在被一种特殊的情绪拉扯,一端是身为读书人一跃龙门后的昂扬,是被尊重的喜悦,是司马光式的清贵与端庄;另一端则是一种年轻人的锐气与懊恼。
他正接受着得胜归来的战士们也不曾体会过的荣耀。而大宋已经多年没有感受过胜利的滋味了。这多少是有些诡异的。
新科进士们从宣德门进御街,然后骑马在州桥前西行过郑门、新郑门,至金明池前,入池畔琼林苑。此时几百人穿过护卫后下马步行,进入这座皇家园林。
沸腾的人声已经被围墙和护卫阻拦,继续往里走,喧闹渐隐,身边已经都清雅的气氛。
陪席者,乃是翰林学士等馆阁官员,神宗皇帝只在最初接受了百官的奉酒与谢恩,他在礼毕离开后,现场的气氛便松弛了下来。
新科状元叶祖洽与位列第二的上官均依次与众位同年敬酒攀谈。第三名的陆佃端了几杯后,推说不胜酒力,去了外围休息。蔡卞与叶祖洽客套了几句,回到席中,却发现陆佃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与身边某位年轻官员攀谈,神色欣然,一扫之前的疲乏。
蔡京回到蔡卞身边,留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道:“那是王相公之子王雱王元泽。陆佃在金陵游学时,便已经和他相识。”
蔡卞不由得再去看陆佃身边这位身份特殊的宰执之子。王雱容貌中有几分王相公的影子,但气质温雅,风骨飒秀,赏之极为悦目。
蔡卞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又在想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了!”蔡京低声道,“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蔡卞笑道:“我又岂是以貌取人之士?”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何不可?”有人从二蔡身后笑道,“若是单论相貌,二位更何必自谦?”
蔡卞转过身。蔡京已经早一步行礼,道:“新中允。”
蔡卞只得也行礼。他倒是不知道蔡京什么时候把京城所有官员都认全了。
这位新中允看向蔡卞,笑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蔡卞吃了一惊,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兄长。他名次在蔡京之后,相貌不及对方俊雅,年龄更不及蔡京年长,无论怎么看,蔡京都没被忽略的理由。
然而这位太子中允看起来并不想解释。
“不知可否与元度兄借步一叙?”对方像是没多少耐心,道,“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蔡京笑道:“新中允客气!舍弟正该奉陪。”
蔡卞只得离席。他跟随这位太子中允没走太远,对方好像只是为了避开蔡京,这就更怪了。
“我虚挂了太子中允一职,目前在秦凤查访变法事宜,前段时间归宗临川王氏。”对方边走边道,“我看你在宴上并不愉快,也许是不胜酒力,所以找了个借口让你离席罢了。”
蔡卞一怔,道:“承蒙挂心,不胜感激。”
他们走到水边。这儿已经僻静得多,蔡卞观察面前这位太子中允,发现他的相貌跟当今宰执相似得很。
“我需要称呼王相公一声伯父,但关系疏远。”新中允笑了笑,道,“我表字玉成,单名一个荆字,虚长你两岁,不知道能否直接叫你的表字元度。”
蔡卞受宠若惊,连忙拱手:“玉成兄厚爱了。”
他隐隐感觉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人。从三百多进士中认出叶祖洽是正常的,因为那是状元;而从三百多进士中认出二蔡就有了难度,只能说他二人样貌出众罢了;而从二蔡中再将自己选出,就有些诡异了。
“你兄弟二人确实有些相似。但你的腰更细。”新荆笑道,“平日苦读也就罢了,但既然已经登科,就该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蔡卞确信自己一定是得罪了人。
蔡卞汗流浃背,说道:“我一向羸弱……我一向羸弱……”
“那不行。”新荆又道,“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身体。”
蔡卞颤声道:“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还请新中允明示!”
新荆一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冒进,把蔡卞吓到了。
“……你,”新荆犹豫片刻,道,“还没结婚吧?应该也没定下什么婚事,更没有许诺什么婚事?”
蔡卞摇了摇头。
新荆迟疑了片刻。按理来说他不能代替旧荆做主,但旧荆最近刚刚釜底抽薪,借助吕嘉问的星夜送书让吕公著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新任御史悬而未决,而自己向他初步汇报了偏架弩和军器监的设想,王安石本人现在忙得根本抽不出身;等他回过头时,也许这些未婚的新科进士早已经被瓜分完了。
二蔡在新科进士中过于抢手,若是被其他人占下,自己上哪再去找一个忠于妻子、忠于岳父、又忠于新法的年轻人?更不用说因为这一世为了制衡吕惠卿,已经变相给了章惇大量机会,导致章惇现在有点飘了;而能制衡章惇又不捅娄子的新党人,就只有蔡卞。
如果章惇前段时间不那么肆无忌惮地灌酒,也许自己还不会这么急迫地把能克制他的蔡卞拉进条例司。但现在一环扣一环,蔡卞必须留下。
新荆定了定神,恳切道:“你长得好,文章写得不错,有志气,也有风骨,我非常喜欢。”
蔡卞汗如瀑下。
蔡卞:“蔡某……蔡某志在报国……”
新荆:“元度你别紧张。”
蔡卞:“您还是叫我蔡卞吧。”
新荆再次犹豫:“我也不想强迫你什么,但你最近先别定亲。”
蔡卞的眼神从惊疑不定变成了下定决心,分明写着他决定出了这个琼林苑就去结婚以绝后患。
新荆大急,他一把抓住蔡卞,道:“有些事我不方便明说罢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蔡卞也急了:“既然不是害我,又为何为难与我!”
新荆:“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两个月,这事自有定论!你就当是磨炼……”
——那时候自己已经去了秦凤,旧荆与准女婿沟通起来,那还用得着这么费劲?
蔡卞一听还有一个月时间,心中暗自庆幸,立刻道:“琼林宴后不久就会公布官职,新科进士想哪个不是外派?我是一定会离开汴京了!蔡某不才,怎敢让新中允如此挂念……”
新荆咬了咬牙,道:“我自有办法让你留在京城!!”
蔡卞的眼神最终变成了惊恐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