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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父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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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良,你先把知闻带去书房。”纪宗政沉吟道,像是没看出弟良的戒备,或者说他看出来了,可贵族并不在意——纪知闻已满五岁,这次他心意已决,不允许任何人来阻止。
弟良虽忧心忡忡,可不敢忤逆纪宗政,只好抱着纪知闻先一步到达书房。
弟良离开后,纪宗政对卫祝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东西准备好了吗?我们也去吧。”
卫祝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多久,见纪宗政与卫祝并肩而入,弟良心中产生不好的预感,他只能将纪知闻抱得更紧了些,焦急问:“大人您要做什么……您不能听他的,您不能对知闻——”
“我做什么难不成还需要经过你同意?”纪宗政打断,面色陡然变冷:“我最后说一遍弟良,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承认这五年你将知闻照顾得很好,我从不否认你的功劳,不然也不会让他叫你一声良叔了。”
“我也很清楚,你担心他,你怕他受到伤害,可这世上总有比健康和快乐更重要的事。”
纪宗政目光突然牢牢锁定在纪知闻身上,这是他的孩子,他和闻恩的孩子……
纪宗政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他沉声道,像是在说给纪知闻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对我们父子俩而言……这世上有比我们俩自己还要重要的事。”
说完,纪宗政欲从弟良手中接过纪知闻,他下起了逐客令:“你要是不想待在书房,那就把孩子交给我,暂时不需要你在这儿伺候了,下去吧。”
下去?可弟良怎么会下去?
弟良看着因食素辟谷而变得消瘦不堪的纪宗政,心里叹起了气。他自然知道纪宗政口中所说的更重要的事是什么,当然是“见到”闻恩了。
可闻恩又怎么能见到?鬼神之说不可信,弟良唯有一声苦笑。
弟良只是在想,纪宗政自己信卫祝怎么疯他管不了,但现在是要将纪知闻也搭进去,这可怎么办才好?
难道让他明知接下来纪知闻会遭遇什么,就这样放手,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江湖骗子荼毒?
不,弟良做不到。
即使他明知自己无力和纪宗政抗衡,纪宗政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不过是照顾纪知闻的一个奴隶罢了。
可那毕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良叔良叔地叫着,让他如何能忍心!
就在纪宗政抱住孩子,即将从弟良怀中接过去的刹那,弟良双臂如铁,骤然挡住了纪宗政的动作。
“不,我不走,孩子我也不会给您。”
弟良后退一步,自知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可他实在是憋屈太久了,他指着卫祝鼻子大骂:“大人,他就是个骗子!您真要相信他吗?他就是个骗子啊!”
当这最难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也就顺利了,弟良不吐不快:“自他来到达维庄园开始,达维庄园被闹得鸡犬不宁,他说要修做法的祭坛,您二话不说就砸钱。他说食素绝食能见到想见之人,您就跟着他连饭都少吃。”
“可您是人,是人!难不成不吃不喝就能见到闻恩了?您怎么就信了这种鬼话?您看看您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您还是我认识的纪大人吗?您是吗?”
“什么狗屁往生药,根本不可能让您见到闻恩!闻恩出现在您梦中,不过是因为您太思念他了!要么就是这骗子给您下了迷药!”
话音刚落,纪宗政僵在原地还没说话,卫祝当即涨红了脸,他反驳道:“你!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往生教在这世上有两千多年历史,你再敢满口喷粪,小心遭天谴!”
“天谴?什么是天谴?”弟良越说越怒,他逼近卫祝:“我弟良行得端做得正,凭什么遭天谴?反倒是你!你不放过大人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祝倏地冷笑一声,“好,很好!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
他转而望向纪宗政,从口袋中拿出一颗药丸:“纪大人,您还准备按我说的做吗?五岁已经到了入教的年纪,在我们往生教越早吃丹药越好,更别说是在出生之日,错过这天可就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了。”
“不,大人……”弟良拼命摇头,见卫祝说不过他转头去找纪宗政,心里更是燃起一把火:“大人您别信他……”
纪宗政却并未回应弟良,他似是想到什么,态度陡然变得强硬,动作狠厉地从弟良手中将纪知闻夺了过去,他将孩子放在自己和卫祝之间。
纪知闻乖乖站着,不哭也不闹,但从他紧握的小拳头能看出来,孩子必定是被吓到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纪宗政。
只见下一秒,纪宗政从卫祝手中接过那颗药丸,他递至纪知闻嘴边,低声哄道:“来,知闻,你不是总问我母亲去哪儿了吗?吃了这颗药你就能见到他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不……”弟良面色焦炙,不敢上前阻止,兀自摇头。
纪知闻小脸苍白,他看了看弟良,也紧跟着摇头:“不……见不到妈妈,这是假的,我不吃!”
小孩儿第一次对父亲说不。纪宗政背脊一僵,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听话,父亲前几天就见到了,你听话,快吃了。”
“不!我不吃!”纪知闻突然从纪宗政身边跑开了,他握拳的小手擦了擦脸,原来是吓哭了。小孩儿边呜呜哭着边朝门跑去,他想离开书房。
卫祝眼见就要成功了,怎么会允许纪知闻就这么离开,他眸光一沉叫喊道:“来人,来人,给我拦住!”
“你敢!”弟良却挡在了纪知闻面前,他不敢忤逆纪宗政,但卫祝他还是不怕的,弟良厉喝道:“达维庄园的小少爷,也是你一个江湖骗子能大呼小叫的,你找死!”
可哪有卫祝不敢的,这么多年他早在达维庄园作威作福惯了,还从未被人称过江湖骗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卫祝火冒三丈,一把从纪宗政手中夺过药丸,亲自去追纪知闻:“不许跑,把这药吃了!”
小孩儿本就被吓得颤颤巍巍,又如何能跑得过一个成年人,卫祝不费功夫就撞开弟良抓住了纪知闻,他面目狰狞,说着就要将药丸塞进纪知闻嘴里。
看着这一幕,弟良简直不敢相信,他一是不敢相信卫祝真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达维庄园对纪知闻动手;二则是不敢相信纪宗政明明就站在一旁,可贵族默许了,男人没有做出任何阻止动作。
纪宗政默许了卫祝对纪知闻所做的一切。
弟良打量着纪宗政,一夕间好似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了。贵族伫立在那儿,一副瘦得只剩骨架的身躯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在这一刻,弟良也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纪宗政是真的变了。
堂堂联邦首相,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大贵族,在闻恩离开的那天起就彻底疯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的纪宗政。
而另一边,卫祝掰开纪知闻嘴巴后,小孩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尖叫着又踢又打。弟良听到这哭喊声,感觉心被狠狠攥住,他再也无法忍耐,从袖口中抽出一把匕首,扑过去直接给了卫祝一刀!
割在卫祝左臂,顿时鲜血直涌。
卫祝捂住伤口连连嘶气,总算放开了纪知闻,他慌乱大叫:“纪大人,这奴隶不能再留!”又喊道:“医生,快给我找医生!”
弟良自知作为奴隶在达维庄园不该动刀,他救下纪知闻后重重跪在了纪宗政面前,他问:“大人,您知道那药是用什么做的吗?您知道对不对?您去过那地下室!一定知道那里面放着什么!”
没错,弟良早在前段日子就意识到不对劲。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卫祝一定会动纪知闻,便跟踪了卫祝。
他跟着卫祝去了地下室,并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弟良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他在那地下室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纪鹤,残缺的纪鹤。
那一幕他再也不愿回想,可他必须得戳破真相,即使那真相就连说出口都嫌恶心。
弟良逐字逐句道:“那地下室里放着一个冰棺,冰棺里放着纪鹤残缺的尸首!您杀了纪鹤,您将他带回了达维庄园!”
“不仅如此,所谓的丹药是用纪鹤尸肉做的!您明明知道!您明明知道可还是吃了!”
“这骗子到底向您承诺了什么,让您如此相信?大人,您醒醒吧!”
话落,一直沉默的纪宗政神情狼狈,他站不稳般脚步踉跄两下,突然闭上了眼睛。
弟良还有什么不明白,见纪宗政如此反应,他知道自己说对了。
弟良简直怄得几欲吐血,时至今日,他必须说出那些曾经不敢说的话,他道:“大人,求您了,醒醒吧,闻恩已经跳崖了,他在五年前就死在了山谷里!他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您如此对孩子,他会恨您的!您醒醒吧!”
却在这时,见情况不对,卫祝挣扎着要来阻止弟良:“来人,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奴隶拖下去!”
他癫狂地自言自语道:“我往生教吃替身躯体以求往生,去往替身的世界,这是千年前就传下来的法门,现在却被你一个奴隶诋毁污蔑,天谴!你一定会遭天谴!”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这个骗子,连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孩儿都不放过,像你这种人才会遭天谴!”弟良怒目横眉,他像是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破局。
他必须破局,即使纪宗政怨他恨他也没关系。
弟良呼吸颤栗,一咬牙做好了决定。
他突然再次提起了刀,将卫祝一脚踹出了书房,砰的一声,门被关上,独留纪宗政和纪知闻父子俩在书房内。
“啊!!!”
一道惨叫声传来,然后彻底安静了。
半分钟后,弟良走进门,他顶着满脸血再次回到书房,跪在纪宗政面前狠狠磕头,梗着脖子道:“大人,卫祝已死,要杀要剐随您处置!”
纪宗政依旧不发一言,他只是不怒不喜地看着满脸血的弟良,以及听着纪知闻细弱的抽噎声。
弟良见纪宗政不做声,却自顾自做出了自戕动作,他知道作为一个奴隶在达维庄园提刀见血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未经家主同意。
他必须以死谢罪。
却在这时,纪宗政终是叹出一口,他仿佛一个做了五年长梦的将死之人,总算从梦中走了出来。
纪宗政哑声道:“算了,你下去吧。”
“大人。”弟良眸光一亮,望向纪宗政。
只见纪宗政摆了摆手,又重复一遍:“我说算了,你下去吧,记得叫人来把外面处理干净。”
“是!”见纪宗政竟然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弟良心里松了口气,扬声道:“属下现在就去处理!”
离开前,又补充一句:“属下连那地下室也一块儿处理了!”
纪宗政却早已转过身去,他缓缓走向窗边,眺望远方。
卫祝从闹事到身死,整件事就发生在短短一小时内,而这期间,纪宗政好似全程都在神游天外,他仿佛一抹游魂,看着大家争执、打斗、哭喊。
他早已没有任何情绪,更顾及不到他人,比如纪知闻。
纪宗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意识到纪知闻还在书房——弟良并未带走他,弟良特意留下他,就是想给父子俩独处的空间。
小家伙在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他想等父亲发现他、想起他,可并没有,他的父亲很少会注意到他,父亲总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良叔很多次和他说,是因为父亲太思念母亲了,父亲爱母亲,才会这样。可纪知闻回忆着刚才经历的一切,看着父亲的背影,却产生了一个疑问。
父亲爱母亲,那他呢?父亲爱他吗?
小家伙不知道答案,瘪了瘪嘴,眼泪已经蓄在眼眶里,他再也憋不住,跑过去抱住纪宗政大腿,哭泣着轻声问:“爸爸,你爱我吗?”
纪宗政呼吸一紧,这才意识到孩子还在。
原来孩子还在。
纪宗政感受到腿上两条小胳膊缠着他,孩子体温比他热许多,强撑这么久,鬼使神差的,纪宗政忽然泪如雨下。
他转身蹲下,将只有他腿高的纪知闻牢牢抱进怀里。
爱?他爱纪知闻吗?
当然,纪宗政想,他当然是爱纪知闻的。
他曾心心念念去往闻恩的世界,正是因为爱纪知闻,才担心要是他也走了,纪知闻该怎么办?
其实这才是纪宗政同意卫祝给纪知闻喂药的原因。
既然在这个世界不能团聚,那就去闻恩的世界团聚吧,他们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所以他必须把纪知闻也带过去。
可如何才能带过去呢?
吃药,唯有吃药。
吃用纪鹤尸肉做成的药。
纪鹤和闻恩来自一个世界,与其说纪宗政相信卫祝,不如说他是相信纪鹤,就像妖怪相信吃唐僧肉能长生不老一样,他求能再见到闻恩。
可现在卫祝已死,地下室也将被处理掉,所有梦都破了,纪宗政突然感到惶惶然……他去不了闻恩的世界了,他去不了了。
想到闻恩的一颦一笑,想到记忆中那些早已泛黄的回忆,纪宗政不再强忍,任由泪水滑落。
他埋在纪知闻小小的肩膀上,低声说:“爱,我当然爱你,就像爱你妈妈一样。”
纪知闻的阴霾一扫而光,小家伙像是思考了一番,他小手擦了擦纪宗政脸上的泪,说得极为认真:“知闻也爱你,爸爸,知闻很爱很爱你。”
纪知闻很高兴,爸爸用了“像”字,爸爸爱他居然是像爱妈妈那样爱。
那一定是很爱很爱。
伤心的纪知闻今天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