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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樾君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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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惊愕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不如后来那般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显出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他也低头看着我,恢复那样谦卑的模样。
耳边少了刀剑交锋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带到了阁外僻静的地方。
少年褚延紧张问我:“小姐可有受伤?”
我回过神,避开他的视线,不太自在道,“没、没有。”
系统激动地在我脑中吵个不停,“宿主,快啊,这次好感度到80了,你一举拿下他,成为他的白月光,再好好做任务,回家指日可待!”
我被吵的不得安宁,推开少年的怀抱,后退一步。
少年落寞的声音响起,“小姐无事便好,今日那是在下的仇家,连累小姐了,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我的嘴快过脑子,“不用。”
周围寂静一瞬。
滴答滴答的,我注意到地上蜿蜒的血迹,顺着这痕迹,往上便看见一滴滴鲜艳的血顺着身前的人的指间滴下。
系统现在安静如鸡。
褚延默不作声将手背在身后。
我抿了抿唇,干巴巴地说,“公子方才救我一命,理应是我来道谢。”
少年一双黑黢黢的眼眸陡然亮了,神情像一只得到主人夸赞的小兽。
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如此,一时间心情复杂。
甚至有一瞬间我都怀疑面前的人不是那个小变态褚延。
他万一是被夺舍的,或者这次任务重启出现什么疏漏,他在山寨受尽折磨,逃出来又被卖掉时被人打伤了脑子呢?
然而我又想起那时候他一剑抹了我脖子的场景,反复告诉自己:这人就是个白切黑,千万不要被他的表面骗了。
我想了个七七八八,忽然意识到,白谨思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转身就要走。
身后的少年叫住我,说,“小姐是在担心方才那位公子吗,他好像已经走了。”
脑海里系统也在附和,“白谨思趁着两拨人交手之际,混在人群里跑了。”
我:……
思绪乱得很,到最后我都不记得自己应承了什么。
只记得他雀跃道,“我叫褚延,字予怀,双亲亡故,家住明柳巷。”
没办法,这报户口一样的话实在很难不印象深刻。
尤其是从这小变态嘴里说出来。
9.
回去的路上系统按耐不住,一直在耳边煽动我做任务。
我径直跨入府中,推开便宜爹的书房门。
系统不解:“宿主,你这是去做什么?”
我对着我的便宜爹说,“白家公子不合适。”
便宜爹一脸莫名,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他黑了脸,“如此危险,这小子居然丢下你就跑了!爹这就上门去讨个说法!”
我拦住这个作势要去揍人一顿的小老头,低眸说,“爹,让女儿自己来找良人吧。”
小老头叹了口气,神色担忧地拉过我左看右看,“乖宝,你没受伤吧?”
我摇头。
他歇了心思,面容很疲倦,“爹明日就把庚帖退回去。”
聘礼没过,两家一开始的意思就是让小辈们先相处相处,而白家又自知理亏,所以这门亲事退得很快。
系统看不懂我的操作,它还以为我一直不想完成任务。
我解释道,“不去退婚,怎么当那小变态的白月光。”
白月光可是一尘不染的。
想明白,脑海中的电子音似乎也欢快起来,“宿主,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咱回去就可以申请退休啦!还能稳住金牌任务者的名头!”
我没答话。
雨后是大晴天,花瓶里的迎春花谢了。
初夏到了。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即便在原世界孤身一人,没有父亲无底线的宠爱。
我也一定要回家,我不会心软。
10.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次任务里的褚延对我的好感度一直居高不下。
我去明柳巷找他,他步履匆匆赶来,气息都有些不稳。
“奚小姐是来找我的吗?”
我点点头,将手里让莹杏买回来的伤药递给他。
少年喉结滚动,触碰到我的手的指尖温凉。
他眸光有些欣喜,“这是……给我的吗?”
我用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的语气说,“多谢褚公子先前救了我,这两日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所以今日才来拜访你。”
“你的伤可好些了?”
他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藏了藏,笑道,“不妨事,小伤罢了,多谢奚小姐关心。”
初夏的阳光实在好。
少年看着我,有些紧张说,“奚小姐若是无事,我请你去茶馆听书吧,听他们说,新来的说书先生讲的奇传志异很是有趣。”
我摇了摇头,浅笑着拒绝,“家父还在府中等我回家。”
身前的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人略显失落垂眸。
“那我送送你吧。”
我再次拒绝了他,“褚公子留步,不用送了,你回去试试这药,庆春堂的大夫调的,应该很管用。”
夏风悠悠穿过小巷,少年闷闷不作声。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他。
褚延站在小巷里,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卖豆花的老婆婆挑着担子从他身旁路过。
我叫他的名字,“褚延”,他抬起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明日去你说的那家茶馆听书吧,辰时,你来奚府等我好么?”
卖豆花的老婆婆又笑着从我眼前路过。
不远处那少年弯起嘴角,眸光也温和,“好。”
11.
褚延很细心,察觉到我的喜好,特意选了离说书先生不远不近的一个雅座。
他早早买了各式各样精巧的糕点。
小兔子模样的米糍憨态可掬,做成花瓣样式的马蹄糕栩栩如生。
我捏着糕点,心底涌上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趁着说书先生喝茶的间隙低声问,“不合你的胃口吗,我等下去买别的回来?”
台上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诸位,咱接着上回说……”
我把头凑过去,说,“不是的,我很喜欢。”
少年耳根红的发烫。
系统叫我再接再厉,“宿主,好感度到90了!加油,咱离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邑城的夏不比醴都。
带了几分江南的清凉。
五月的菖蒲节也很热闹,每年的江岸边只见攒动的人头。
我应约和褚延去看龙舟,却被人山人海冲散。
可我提着粽子寻他,却看见桥头上,一位姑娘拉住他衣袖。
那张青涩柔丽的脸,我认出是女主秦倬云。
原来这一次。
他们的相遇不是在春末一场杏雨中,而是在五月桥头。
然而迟了的相遇,秦倬云仍旧同剧情描述那样,朝他递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我站在原地没动,系统着急地催促我过去,“宿主,女主出现了!你——”它的话没说完,桥头如鹤的少年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接过那帕子,也没管身上被菖蒲酒打湿的狼狈痕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神情有些慌乱,看起来像是弄丢了宝贝的恶龙。
我不动声色看着他,他撇开女主,低头询问身边路过的行人,没拎东西的那只手在着急地比划什么。
我心里忽而间有些涩,体会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他不像那三次任务里我见过的褚延。
我走到桥下,桥上的少年眸光一滞,随即大步朝我跑来。
他一把抱住我,低下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勒得我腰间发疼。
他声音里有些后怕和委屈,“瓷瓷,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我拍拍他的背,软和了嗓音,“我方才在桥下找你,你先松开好不好,人太多了。”
他很听话的松开我,耳根红红的,眼睛不敢乱瞟,牵着我往人少的地方走。
远处锣鼓喧嚣,没有什么人路过的亭子边,他松了手,看着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低声说,“我给你买的豆娘弄坏了。”
少年掌心里躺着一根缀着繁缨钟铃的步摇,精致小巧,可惜断成两截。
我安慰道,“没关系,菖蒲节也不是非要佩豆娘。”
后来一路他都沉默少言。
将我送回奚府,临别前,我站在石阶上,将买来的香囊送给他,“褚延,端午安康。”
闻言,他一双黑眸认真看着我,须臾,他拉过我的手,将编的粗糙的五色彩绳系到我手腕上,而后终于扬起一个笑,“这是我自己编的长命缕,瓷瓷别嫌弃。”
我怔怔看着他。
耳边叮的一声——又是系统的提示音,“角色褚延好感值95%”。
他一字一顿说,“瓷瓷,岁岁安康。”
12.
进展水到渠成,邑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褚延顺理成章提了亲。
好感度在那之后一直没有过波动,我再三向系统确认,这时候他还没有脱离南风楼。
他刻意在我面前藏起另一面。
于是我决定下一剂猛药。
我去南风楼找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
他穿着松散的素色衣衫,看见我,整个人都愣住,随后一脸掩饰不住的慌张。
我维持着比常日里要冷一点的神色,抬步就走。
他回过神,我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我在巷口的拐角看他。
少年眼尾泛红,眼里是再也藏不住的恐慌。
他四处寻找我的身影,一声声喊我的名字,无措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来往的行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我叹了口气,走出去,轻轻扯着他衣袖,他眼睛赤红地看着我,不敢眨眼,像是唯恐我会再次消失。
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脸,我把他拉进小巷子里。
少年神情脆弱的如同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我不说话,他语无伦次解释,“瓷瓷,不是,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不是,不是那种人。”
我清楚他所有伪装,有心想试探,“哪种人?”
他张了张嘴,难以启齿,在我面前低下头,也不敢碰我。
沉默蔓延,他的声音如枯井般心如死灰,“我不是那种供人亵玩的小倌。”
这一刻少年傲骨卸下,极尽卑微。
脑海里那些画面又开始浮现,小少年漠然执着染血长剑、同样是这个年纪的他平静说我选她死,以及大殿里,青年冷冷下令放箭。
可如今,褚延站在我眼前,嗓音喑哑。
他曾经选择了商户女秦倬云,这个世界偏爱的女主,然而五月熙攘的古街桥头,他在人群中惊慌寻找我的下落。
他也曾经轻飘飘择了一个罪名,让站在魏徵那边的奚家锒铛入狱,可这一次,他带着聘礼上门,以谦逊的姿态默默忍下我父亲对他的所有刁难,对他恭敬有加。
明明这一次,若说有交集,不过也是幼时我曾护在他身前,扶他一把。
年岁久远,又何至于此呢?
我上前一步,这次是我主动抱住他。
少年身体僵硬一瞬,我轻声说,“褚延,我相信你。”
至少这一刻相信,你是真心的。
恍惚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颈间,少年死死压住我。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
褚延克制着嗓音里的哽咽说,“别抬头。”
这一瞬间短暂又漫长。
夏风轻柔地拂过江面,日头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移开视线,平和道,“褚延,开春了,我们就成亲吧,嫁衣我想要绣着山川样式,大气一点的。”
又是一滴落在颈间,烫的惊人。
少年收紧了力道,却不锢得人疼。
“好。”
叮——
角色褚延好感值100%。
13.
我知道这时候的褚延已经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只差杀回醴都。
可他迟迟没有动作,像是沉寂下来。
冬天很快过去。
三书六礼,褚延准备的很妥当。
他处处按我的心意来,对我的要求无有不应。
我说想看烟花,十五那日,褚延带我去了邑城最高的望江楼。
圆月皎皎如盘,望江楼下是灯火长明的市坊,夜风并不凛冽,我站在高楼上,邑城的热闹尽收眼底,然后——一簇簇火光升空,那么明亮,在我眼前绽开。
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俯身,在我唇角落下一个温凉的吻。
倾尽少年人的温柔。
我那便宜爹也不再对他吹胡子瞪眼。
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嫁衣早已送到府中,我坐在房中,手中的信纸皱成一团。
系统说,“宿主,再坚持几天,我们就能回家了。”
是啊,再坚持几天。
从醴都来的信纸被烧成灰。
成为白月光,背叛褚延,这是我不得不走的路。
可我看着花瓶里插着的桃花,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迟疑。
少年送来桃枝的场景历历在目,他眸光那样期待,“桃花也开了,瓷瓷,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他在等一个开春。
他真的和原著里那个内心冰冷、一心想得到权势,用狠厉的手段报复折辱过他的褚延不一样了。
甚至,我看着案上的花纹冷硬的团扇,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他笨拙拿着针,一针一线绣着朵朵桃花的模样。
迎亲前最后一晚,少年偷偷翻下院墙,站在我的闺房前。
一门之隔,我听见他小声说,“瓷瓷,我,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
“好像是梦。”
“梦醒了,我依旧什么都没有。”
我低眸,放下那支枯萎了的桃花。
“别多想,褚延,我一直都在,这不是梦,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门外的少年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般问:
“瓷瓷,你喜欢我吗?”
桃花浅粉色的花瓣飘落坠地。
我说,“褚延,我们明日便成亲了。”
这一句喜欢的分量太重了。
重到如鲠在喉,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14.
十里红妆,褚延兑现了当初娶我的承诺。
迎亲的仪仗队伍很长,少年郎骑在马上,长街两侧挤满了行人。
八抬大轿,我穿着嫁衣,一手持扇,搭上褚延的手,坐上了花轿。
坐鞍入青庐。
褚延无亲无故,席上多是邻居街坊。
敬酒祝贺声不绝于耳。
细算来,这是我第二次嫁给他。
上一次是作为相府小姐,在繁华的醴都,高朋满座,却在青年脸上找不到一丝欣喜。
这一次的的褚延眉宇间都是忻悦和欢愉。
可他注定无法得愿。
席上传来刀剑相接的争鸣,吃着喜酒的宾客惊惧张惶四下逃命。
我清楚知道那是魏徵派来的人。
他和宣文帝一样,纵使面上不羁风流,可一旦知道有潜在的隐患会威胁到自己,同样会丝毫不心慈手软出手解决。
帝王家向来忌惮功高盖主的世家,也容不下会胁制到自己地位的人。
我掀开青庐帐,握着团扇走出去。
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小小一方庭院皆是肃杀之意。
满院狼藉,我走到褚延身前。
穿着玄色大氅的魏徵狐狸眼上扬,笑道,“奚小姐可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昔日同窗之宜倒是深重。”
我望向单膝跪地,撑着一柄染血长剑的少年。
他身上喜服的颜色深了几分,显得妖冶。
魏徵也望向他,漫不经心调侃,“褚世子,本王送你的新婚之礼可还满意?”
男人收了折扇,又道:“父皇时日不多了,你知道的,他当初赦免你,不过是顾念几分侯府随他征战劳苦功高,你如今私自招兵买马,蛰伏邑城,岂不是坐实侯府有反叛之心的罪名?”
“本王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你束手就擒,或许我能让你死得痛快点,再者,”他看向我,“若奚小姐肯为你求情,我也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少年黑色瞳眸寂寂,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他定定看着我。
成王败寇,我站在他的对立面。
我知他隐忍,知他不甘,知他尝遍八苦,甚至自厌。
知道他小心翼翼的讨好,知道他想好好活着。
我曾经有过怜悯。
哪怕不想承认,我也是动过心的,在上元的火树银花里,或是他在我的手腕上系上那根长命缕。
还有那一枝桃花。
那夜的迟疑是负罪感。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魏徵失了耐心,语气冷硬,“褚延,交出你手里的侯府暗卫。”
少年不答,擦掉唇边的血迹,撑着长剑站起来。
“不说可以,那我只好先送你这新婚妻子去见老侯爷老夫人了。”
长剑刺啦出鞘,我闭上眼。
耳畔忽地掠过一阵风,像与曾经某一刻重合。
扑哧一声,长剑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传入我耳中。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我被一个冰冷的怀抱虚虚拢着。
我睁开眼,看见少年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随后在我的目光中,他眉眼舒展开,勾出一个干净的笑来。
一如那时候,在潇潇春雨里,小小的廊亭下,少年面容清隽,如这邑城的风柳。
视线模糊,我摸到温热的血。
他抬手抚上我的脸,一如既往地温柔,“瓷瓷,我送你回家。”
叮——
小世界修复成功,脱离程序启动。
时间被定格在这一刻,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
少年张了张嘴,我的世界万籁俱静。
他手中落下一条红绸,墨迹晕染,正是那年他在台上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死在魏徵剑下,走上他既定的命运。
满目的红消退,这世界渐渐化作一点白光。
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