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留余白》作者漠兮

32、第 32 章

　　人生会缺钱，缺爱，缺机会，却永远不缺意外。
　　——《夜光夜话》

　　走进玻璃房的刹那，黎夜光忽地回忆起小时候，父亲黎为哲常常带着她去千佛窟工作，那时候千佛窟只有工作人员，还没有游客到访，更不是如今的旅游胜地。一年中气候略好的一两个月，偶有学美术或是考古的学生去新疆旅游，途径嘉煌时短暂停留，去千佛窟看一看。
　　大部分时候千佛窟都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胡杨林时沙沙作响。
　　千佛窟虽然偏僻荒凉，但窟内的壁画跨越十个朝代，精彩绝伦。据说嘉煌曾是丝绸之路的关卡之一，无数的商贾满载货物由此前往西域，无数的僧侣怀着虔诚之心踏入沙漠前往印度，更有无数的异域文化经由这里传入中原。岁月变迁，繁华不再，留在荒漠中的文明几乎被风沙掩埋。
　　当年的千佛窟研究院主要分为三个部门，一个是美术研究所，负责壁画修复和临摹，另一个是考古研究所，负责洞窟内经书文献的研究，最后一个是保卫处，因为没什么外人，保卫处也兼职石窟环境保护，简单地说就是负责种树，减少沙化。
　　黎为哲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每天都是伏案看资料。黎夜光小时候调皮，看不了多久就犯困，便跟着美术所的研究员溜进洞窟，看他们临摹壁画。
　　那时候她年纪小，既看不懂壁画的内容，也不明白所谓的艺术价值，但北朝的西域风情、隋唐的盛世光彩、宋元的淡彩水墨，都是深留在她脑海中抹不去的记忆。
　　其中她最喜欢一铺唐代供养人画像，画中五位女子丰腴迷人、华贵万千。长大后她学习艺术史，读到宋代的《广川画跋》，才知道那叫“人物丰浓，肌胜于骨”。
　　所以当她在上博看到三块仕女壁画时，就决定不惜一切也要将它们借调来特展。壁画霉变时，她除了担心展览取消、上博追责，更担心无法将它们修复完好。
　　而如今，三块壁画在余白的手中再现光芒！
　　菌落、空鼓全部消失，颜色层平整光洁，破损的边沿严丝合缝，斑驳的画面修补得毫无破绽，三幅仕女曲眉丰颊、婀娜多姿，最难得是眉眼处的神韵，多一份则妖艳，少一分则呆滞。要说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就只剩下余白保留的裙摆破损。
　　壁画修复是常事，黎夜光也见过不少修复过的壁画，但能将修复完全隐形、做到如此极致的人，她只见过余白一个。
　　余白站在壁画旁，神色透出小小的骄傲，有对自己卓越技艺的自豪，更有对古代艺术的敬仰和崇敬。
　　其实，黎夜光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帝王青粉末明艳非常，他是怎么将蓝色的襦裙补得色泽沉稳、毫不突兀？再比如，原作和修补的衔接处是如何自然过度的？
　　然而当她看到余白的双眼时，一切问题都豁然开朗。
　　他啊，有着世间最纯净的眼眸，他眼中的世界一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修完壁画开心吗？”黎夜光突然问他。
　　“开心啊。”余白笑起来，“因为它们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了。”
　　“那就是说，你喜欢漂亮的，对吧？”逗余白是一件有趣的事，黎夜光乐此不疲，“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我漂亮咯……”
　　余白瞬间记起她的“十二字标准”，连忙摇头，“不不，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之间自由平等、三观一致，还有灵魂契合！”
　　“谁和你灵魂契合啦……”黎夜光撇嘴，“我可是个大俗人，你那么脱俗！”
　　余白握拳，红着脸说：“我、我也可以爱钱！不，我超级爱钱！因为有钱才能娶媳妇！”
　　没等黎夜光继续逗他，默默站在一旁的刘哥忍不住打断，“咳咳，余队，夜光，我是很喜欢你们啦，但你们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我们四个，虽然今天没观众，可我们还、在、啊！”
　　他指向自己身后三个可怜的单身孩子，小除、小注和小滚都是一脸的绝望。
　　小滚说：“余队，有钱不光可以娶媳妇，还可以分给你贫穷的徒弟一点的……”
　　余白小心地看了黎夜光一眼，说：“我爷爷说，把钱给别人之前，一定要媳妇同意才行。”
　　“你现在又没有媳妇！”
　　余白想，就算现在没有，但是马上就有了啊！他认真地对黎夜光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然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黎夜光浅笑了一下，“好，我也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何滟被开除，壁画也修完了，她是该和余白开诚布公了。

　　余白前脚刚走，刘哥和三个徒弟就开始收拾东西，黎夜光问：“你们要回宿舍了？”
　　“不然咧。”刘哥出离愤怒了，“我们四个还要继续围观吗？！”
　　“围观什么？”
　　小除用一句话概括出核心，“围观余家的香火传承。”
　　说到传承，黎夜光好奇地问刘哥：“余白的绝对色感是遗传吗？他爷爷和爸爸也这样？”
　　正在整理工具的刘哥摇摇头，“不啊，余家只有两个人有绝对色感，一个是余队，一个是他姑妈。”
　　“他姑妈？”说这句话的人是小注，徒弟三人从没听过余队的家事，纷纷竖起耳朵。
　　“对啊，他的姑妈余黛蓝。”刘哥在余家待了二十多年，对每个人都很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余队修复的本领是余家代代相传的技艺，但他的画技是跟他姑妈学的，他姑妈临摹壁画那叫一绝。”
　　黎夜光眸色一深，神情凝重地望着刘哥。
　　刘哥继续说：“你们都看过余队临摹壁画吧。其实临摹只要肯吃苦，学上十年八载都能有模有样。但临神却很难，因为神韵是最难捕捉的东西，余队和他姑妈偏偏是可以临神的人，再加上他俩的绝对色感，基本是壁画修复界的航母。”
　　黎夜光记得小时候在千佛窟看研究员临摹壁画时，有那么一个人，临摹时从不与任何人说话。她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双眼只在墙面和纸面之间来回游走，此外的一切她都熟视无睹。
　　后来有一次，黎夜光无意看到她摘下口罩，原来她的脸颊上有一大片骇人的伤疤，暗红色的疤痕覆盖了整张右脸，连带右侧的鼻翼和嘴角都扭曲变形，只有一双眼睛，清亮而冷漠。
　　那时候黎夜光并不知道她叫余黛蓝，因为研究院大家都叫她“火烧女”，说她的脸是被火烧伤的。她来千佛窟的时间不算长，只有两年而已，可是两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从断崖中央的一个洞窟一跃而下，摔断了脊椎，重度瘫痪。
　　没过多久，余家老爷子就亲自来了千佛窟，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沉默寡言的“火烧女”竟是余家的第四代传人之一——余黛蓝。
　　因为余家讨要说法，所以时任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黎为哲，作为余黛蓝的直属上司，引咎辞职了。此后，余黛蓝这个影响了黎夜光十七年人生的名字就消失了。
　　直到黎夜光不得不去请余家传人修复壁画时，她才意识到，或许她与余家的纠葛还远远没有结束。她一度认定自己和余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也都是因为余黛蓝的关系。
　　但余白的真挚让她渐渐放下桎梏，黎夜光愿意相信，余白对她的喜爱足以让他们彼此释怀。

　　听完刘哥的叙述，小注忍不住吐槽：“又有绝对色感，还能临神，就这样余队还不承认自己是天才……”
　　“余队和他姑妈谁画得更好？”小滚问出了一个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唔……以前应该是他姑妈。”刘哥想了一下，很公允地说，“但现在肯定是余队。”
　　“是他姑妈上了年纪，画画手抖了吗？”小注忍不住要为自己无法勾出一米长的线找到合理理由。
　　黎夜光倒是能猜出原因，应该是余黛蓝重度瘫痪后很难握笔了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刘哥将最后一件工具放好后，轻叹了一口气说：“因为余黛蓝去世了啊，怎么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