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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⑧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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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多雨,稀里哗啦的雨珠顷刻间倒在了宅子的屋顶上,又溅落于窗棱上、墙面上,纷纷扬扬,清新的泥土并着树木的气息溢进了房里,打碎了一室寂静,林九樾蓦地松了口气。
从前,她最怕雨夜,如今,伴着暴风雨的却是安心。
实在是这宅子静得吓人。
书房门被叩响,小仆沙哑的声音响起,明明年岁这般小,嗓音里却透着些许嘶哑,“郎主,该换药了。”
程涉川不言。
小仆顺势进来,关上了房门,等郎主脱衣。
程涉川不喜人近身,脱衣穿衣从不要人服侍,小仆早已习惯。
小仆低着头,林九樾看不清面目,隐隐绰绰的烛影侧照在他的下颌骨上,衬得有些可怖。
林九樾还在思索,这是哪一位仆从,这宅院里的小仆女婢个个面目模糊,林九樾能记得的也就最常见的抱玉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小仆不妨屋内还有女郎,须臾,身子弯得更低了些,答道,“奴叫抱真。”
抱真抱玉?
程二郎这般厌道憎佛,身边的仆婢名字却大都来源于道德经。
当真奇怪。
“你和抱玉是一同被选上的吗?”
“不是,奴是老夫人赏的。”
长辈不放心年幼的郎君,往其身边赏人倒也是常事,林九樾点头。
两人竟还聊上了。
“出去。”
程涉川扫了林九樾一眼。
小仆埋头便走,林九樾悠悠然坐下。
程涉川不耐,扣了扣桌子,道,“林女郎,烦请避让。”
林九樾脸烧了半边,腾得站起,她真当自己是个铃铛了,竟忘了男女之别,慌得推门而出。
莽莽撞撞的,程涉川心内暗嗤。
随手将半瓶药酒倒在伤口上,伤口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隐在纱布里,藏于衣服里,无人知那天夜里的梅林怪物伤他这般深。
林九樾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她不是常人。
她脑子缺根筋。
药酒倾倒在血肉里,如冬日里的寒冰,寒凉彻骨,一点一点砌入骨髓里,又从骨肉深处溢出浮沫和……痛意。
程涉川面不改色,像是在上药酒的是旁人。
书房门被推开,程涉川凛凛地站在那儿,只有鬓角的些许汗意出卖了他方才受的苦楚。
宅子里阴冷,没有点香,程涉川身上的酒味、药味、血味,林九樾闻得清楚,悻悻问道,“出来干什么?你正当休息。”
程涉川侧目,似是疑惑林九樾怎问了这样的问题。
“去找宅眼。”
言简,意赅。
程涉川负手径自向前走去,脊背挺得笔直。
林九樾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夏夜里半卧于梅树底下的少年,奄奄一息、满身血迹,濒死依然不忘执剑给敌人一击。
终日里的舞文弄墨,令她忘了程涉川身上藏有的血性。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被人摆弄,困于阴宅之中,令人费解。
“等等我,慢些……”林九樾快步跟上,程涉川腿长,走得不快,林九樾却跟得吃力,眼见着程涉川要拐弯,当即出声喊住。
程涉川一愣,停顿了半晌,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宅子寂静,林九樾忍不住没话找话,她几步疾奔,终是追到了程涉川半步之后,两人近乎并列。
“你可有思路?”
程涉川莫名,“什么思路?”
“宅眼的思路啊……”
程涉川一顿,回望,“不是你找?”
林九樾噎住,“是这样没错,可你走得这样快,我以为你有目的地。”
“不是已经慢下来了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主要是林九樾起头,程涉川回话,竟也说了半路。
林九樾明了,程涉川看出了她的紧张。
“那你在什么地方身上舒服些?”阳气过盛的人在阴气最重的地方最舒服,不过,林九樾觉着问了也白问,程涉川日日就在三个地方待着,书房、寝卧和练剑的梅林,而这三处林九樾时时跟着,从未觉得异常。
“大多时候都不太舒服。”
程涉川答得漫不经心,没觉得答案有什么怪异。
林九樾愣住。
呃,差点忘了程涉川病弱,甚至病入膏肓,确实大多时候是不舒服的,只是他勤勉更甚于常人,宅子又滋阴着他的魂火,常让林九樾忘记程涉川恐命不久矣的事实。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久。”
却还是没走出这个廊道。
林九樾思索着程涉川的未尽之言,回神,竟真是如此。
廊道没甚花样,直挺挺的,她本也觉得有些腿酸,只以为是宅子大的缘故,如今想来,分明是进了鬼打墙。
林九樾心内害怕,忍不住伸出手指,钩住程涉川的衣袖,向前半步,道,“在我身后跟着。”
程涉川挑眉,半大的女娃娃,真是勇气可嘉。
分明怕得手都在发抖,却还要逞强。
“我觉得——”程涉川开口,和他在书房中说话语气没甚不同,“我现在就挺舒服的。”
前所未有的疏阔,身心皆宜。
这是接着林九樾上回的问话,两人都不敢挑明了说话,十有八九这鬼打墙是宅眼造就的,唯恐这宅眼日经月久已被滋养得有了神智,言语间若是惊动了便不好了。
廊道宽阔,站两人足矣,此刻却显得有些逼仄,林九樾看不清前路,便想回头看看,却见——方才书房里的小仆竟也跟了过来,一路上悄无声息,林九樾竟全无察觉。
小仆惯常低着头,半弯着腰,和在书房时一样。廊道上几步之间方挂了一个灯笼,红艳艳的,照不亮堂,廊柱上剥离了几层漆,现出几分古旧。
方才的雨声风声也一概没有了,周遭一丝气息也无。
林九樾扯着程涉川的衣袖,一紧,蓦地对着那小仆道,“抱真,低着头看不清路,不若抬起头来看看。”
许久,抱真当真动了,他的身体像久未活动的木偶,光是抬头这一个动作,便像牵扯了全身的关节一般,微僵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透着死气,歪了一下头,恫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林九樾。
毛骨悚然。
林九樾压下心内的尖叫,将滞于指尖的萤火一击甩出,直直迎向面前的小仆,还不忘伸手拽住未曾转身的程涉川,将其掩于身后。
既前路不明,后路未知,不若一战!
程涉川一顿,他的手腕被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他被一个小女郎牢牢护在身后,心内震动,古井无波的魂芯里魂火开始流动,连带着心绪也开始起伏。在仿若静止的廊道里,感觉不到方向,找不出前路,摸不着后路,甚至也不知时间的流逝,身旁有不知是人是鬼的小仆,还有一个——
明明怕得要死却依然迎战的小女郎。
程涉川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
林九樾忙着与这小仆过招,小仆看着呆愣,一个动作要缓半天,可不知怎么,萤火偏偏击不中他,总是擦肩而过。
几个回合,累得林九樾够呛。
又见一旁的程涉川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将他用力一拖,这人可不能拖了她后腿。
却觉拉着程涉川的手微微挣动,竟意图挣开。
这人,怎么还添乱!
林九樾懒得训斥,她忙着与小仆周旋,只微晃了晃手,示意程涉川安分一点。手掌有些痒,林九樾一顿,不明白程涉川又要做什么,正在怔愣间,林九樾险些被小仆击中,唬了一跳。
分神思索了会儿,是笔画!
程涉川在她手掌上写字?
这般紧要关头,写什么字!
他天天在书房习字还不够吗。
林九樾心内吐槽,却也没完全不把程涉川的动作不当一会儿事。
只是这到底是什么鬼画符?
林九樾百思不得其解,又拽出几缕萤火,向抱真击去,眼看就要中了,萤火竟擅自拐了个弯,被廊道后头吸去,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
林九樾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又一想,这廊道本就和小仆息息相关,处处都是他,处处又没有他,难怪怎么也击不中!
林九樾一顿,忽而有些恍然,既如此,廊道是小仆,小仆亦是廊道。
她又何必次次击打小仆,击打廊道不就可了?
许久不曾动静的程涉川又在她的手掌心比划,这字简单,一划她就认出来了,单个一个“门”字。
门?
廊道哪有门?
不对,林九樾瞬时猜出了方才的两个字,
“生”和“死”。
生门和死门。
《奇门遁甲》有云,生门位于东北,那么死门便是——
林九樾凝神聚火,置屡屡萤火于魂芯最深处,瞬时薄发,往廊道的西北方向击去。
光影流动,生息渐长。
长不见底的廊道一点一点消逝,廊柱一根一根褪去,外头的雨声渐渐渗透进来,这里,终于又有了声音。
小仆抱真跟着一起虚化,脸上依然是呆呆愣愣的表情,从头至尾他好像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皆是虚幻,只有林九樾和程涉川,两个活生生的人,是真实。
交握的手掌里感受着彼此温良的热血,那是活着的感觉。
虚幻与真实。
若虚幻如一场美梦,真实是一路酷刑,选择美梦亦或是酷刑?
程涉川只选择真实地活着。
***
夜尽天明,旭日东升。
林九樾伸了个懒腰,从抱玉姑娘的手上接过热腾腾的糕点。
也不知是不是这糕点沾了人气,吃起来味道更好了些。
抱玉姑娘依然是得体的女婢,不言不语,端庄娴静,可脸上透着喜气,那是生机。
宅子里的仆从一贯的懂规矩,现今依然悄无声息,但举止活泛了许多,瞳孔里透着亮光,间或有些许精明的,眼神随着脑袋的清明泛出些许精光。
多么热腾腾的欲望,就和热腾腾的糕点一样,引人忍不住咬一口再咬一口,好好体味生而为人的滋味。
林九樾看着仆从忙前忙后地整理箱笼,悠哉开口道,“你按我的方法将养着便是,何苦偏偏要去北地,你明知那是我框你的最费力的一法。”
“自幼便在这岛上,想出去看看。”
能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宅子,而是自己。
“如此,那我便祝二郎君,”林九樾一顿,“天高海阔,山高水长。”
小女郎啃着糕点,摇头晃脑,还是个稚气的孩子。
程涉川失笑,“你既已决定留在府中,待会儿我让人偷偷送你回去,这里的事儿你权当梦一场,万不可向府内人提起。”
林九樾明了,她无意掺和进府里的事,她来此不过是寄居,忙又吃了两块糕点。
这糕点啊,以后怕是吃不到了。
***
老夫人一夜白头。
程涉川立于堂前,向她辞行,车马已备好,箱笼已整好,仆从都在侯他。
祖孙两对望无言。
最后只化成一句叹息,“去吧。”
从她当年决定舍了这孙儿,让他住进阴宅里,安插了抱真在他身边起,便已注定了今日。
悔吗?
悔的。
可若再回到那时那日,还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会的。
满族的荣华背于她一人身上,丈夫已死,大儿不成器,小儿身故,孙儿们年幼,她要如何撑起门楣。
不过是牺牲一个稚子,更何况也算不得牺牲,好吃好喝供着,锦衣玉食养着。
不过是在这宅子里住一辈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