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登临九五 ...
-
建元六年春。窦太后因一场风寒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御医一日需得几番进宫守候探看,可仍未有好转。我隔个两三日就要去问候一趟,尽管大多时候都是隔着幔帐同她简单说两句话罢了。
她是真的病了。气若游丝,谈吐无力,但对我的疏离和淡漠可一点都没变弱。她是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没错,辅佐三朝君王,她宠爱刘嫖和阿娇却并不那么喜欢我,确切地说,是并不那么喜欢刘彻。
说实话,见她眼下境况,我的内心并无太多忧虑,甚至还有一丝丝跃跃欲试,因为她的离去代表着刘彻即将皇权独揽,成为西汉真正的天子,他的帝王之路是从窦太后薨逝那一刻正式开始的,也就是说,刘彻二十二岁之前,从来都是受制于人。
这份压力被我承担多年,我自然也无法对她有甚么好感。但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我方能有一个安稳无忧的少年时期。
“陛下,天气还冷着呢,喝些热汤吧。”迎面那女子声儿脆亮得不行,我一抬头,撞上对笑盈盈的眼眸,她眨眨眼,也不避讳甚么礼法,催促道,“陛下,快喝些罢,暖暖身。”
此女子煞是活泼不怕人,我伸手接过汤碗汤匙喝了几口。初春的长安确实寒意未消。
我板着脸,刻意扫她一眼,“笑得这么开怀作甚,不知朕的祖母正卧病不起?”她即刻收敛,却看不出丁点儿要被追责的惧意,“奴婢适才见陛下批阅奏简时专心致志的模样很是威仪俊朗,如何也忍不住笑意,请陛下恕罪。”
好家伙,小嘴儿还挺甜。人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这句话对皇帝无效,因为皇帝听得最多的就是奉承,只是奉承的同时还能让我如沐春风的,还真没几个。
我笑了笑,越看她背手低头晃晃悠悠的样子就越觉讨喜,“好,恕你的罪了。过来,给朕研磨。”
“诺!”
“你叫什么名字?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陛下,奴婢叫陈吝,恭春姐姐出宫嫁人啦,奴婢来接替她。”
小丫头总是充满了好奇,我若写了什么笔画多的字,她就摇头晃脑地盯着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陛下,这个字怎么读?为何这般难写?”
“这字读作‘施’,施舍的施。”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在掌心一遍遍写着这个字,好几遍后皱起眉头,“陛下,这右半边怎么如何都写不好?”我笑了笑,起身拉她到身前,手把手教她,“右占者,右不妨独丰,以右侧为主的字,要尽量丰满些,你看……这样不就好看了?再说你在手心上写,写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朕送你一副笔墨纸砚,你勤练练。”
她又惊又喜,面上绯红“……陛下当真?”
“一言九鼎。”
“奴婢谢陛下!奴婢这就给陛下再端碗新汤来!”
陈吝红着脸跑出去时,与卫青撞了个正面。他大抵看到擦肩而过的少女脸颊羞红,进来时还颇有些不自在,“拜见陛———”我赶忙挥手,直言心中不满,“行了,起来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多礼。仲卿,你什么时候才能在朕面前自在些。”
“臣并非……”
我这次没有打断他,只似笑非笑地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臣并非不自在,只是陛下……是陛下。”
罢了罢了,今日不刁难,“期门军的扩充如何了?前几日上林苑纵火之人抓住没有?”
他闻言,正色利索道,“托陛下福泽,近四日增兵七百七十,皆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各个均有卫国报君之心,昨日起,臣就着手新批期门军的正规训练。上林苑纵火之人是位七岁孩童,追逐野兔时从西北角的失修处误入,烧火烤兔意外引起火患,臣已派人修复失修处,又将整个上林苑检查了一番,如今可保障万无一失。”
瞧瞧,事事有回应,件件都妥当。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妥善处理完所有后续事宜了。怪不得汉武帝喜欢他,我也喜欢他,谁会不喜欢他呢。
我想了想,“火势虽小,若不是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与上林苑的监管懒散脱不开关系,即刻把相关人等革职,还有那孩子爹娘教导不力,也得罚,让他们今年多上些税吧。”
他顿了顿,仍保持着垂眸拱手的姿态,末了犹豫试探道,“……陛下,臣有一事。”
我这次懒得揶揄,“说。”
“那孩童一家生活困苦,家中还有得重病的祖母,四人皆骨瘦如柴。那孩子爹娘二人早出晚归,即便劳累也未曾想过弃老夫人于不顾,孩童当日是饿极,才追逐野兔到苑中。”他说到此就缄口,许是盼望我从轻处理。卫青幼年过惯穷苦日子,他对那些贫苦之人总有特别多的体恤和共情力。他是善良的,时常见不得穷人、弱者或良善之人受欺凌、受不公责罚。可当别人欺凌他的时候,他又总会默默忍耐下去。
我看着他,笑问,“仲卿这般仁慈善良,以后可怎么带兵打仗啊?”
“陛下,若有一朝臣能带兵上阵,保卫的不光是大汉疆土,更是这些百姓啊。”
他说得有道理,这句话确实打动了我,我背过身去,看着墙上的画,“法不容情,若是因他可怜就不责罚,天下就要乱套了。”
“……臣知道了。”
“该缴纳的税还是要缴。不过,朕允许你把宫里御医带去替老夫人看病,把她的病治好,朕不要钱。”
“陛下……”他声音很轻,充满不可置信,接着朗声高兴道,“诺!”
我回过头去看,只见那人眉眼间尽是惊喜与笑意。很多年后,当我满手杀戮、当我们的两颗心偶有背离,他早已不敢、亦不会再说出内心诸多所想所愿之时,我总会想起今日,俊朗温润的少年郎,原来是世间难得美好。
建元六年五月的某个清晨,王太后窦氏薨逝,举国缟素,上下恸哭。我在灵堂最前放声大哭,大臣们抹着眼泪不忍看我如此悲戚,我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偌大的灵堂像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只想演完这最后一场戏,而他们也只是配合着我演完。
馆陶公主眼睛红肿,冷笑着携阿娇来到我身旁,泣问,“陛下是真如此伤心?”阿娇一惊,忙拉她手,摇着头试图制止她。
我哭叹一声,“若无祖母多年回护,岂有彻今日?朕之伤心,日月可鉴。”
她未再说什么,转身离去。阿娇坐在我身旁,轻轻抚着我的背,我知道,她想安慰,也有万千疑问。我拉回她的手,广袖下紧紧握着她,在一片刺耳哭喊中低声对她,“阿姐,朕知道你担心什么,阿姐宽心……朕待你好,是因你是你,并非因祖母让朕待你好。”
“臣妾难过外婆离去,却也为陛下能够一展抱负而欢喜。”那双漂亮眼眸又泛起红,犹如一对红硕硕的核桃,不过即便是核桃,也是最好看的核桃。我伸手展臂,她靠入我怀哭泣不已,我拍拍她的背,环紧了她,“往后我们夫妻二人相依为命、同心同德。”
“诺。”
走出灵堂,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我身上,我仰头与天光对望。良久步步坚稳地走下层层台阶。堂外台阶虽是向下,可我现在每走一步,都比从前更接近真正的九五之位。
当走下这一百层台阶,我已真正皇权独揽、永登极圣,雄图霸业是从今而始。
祖母,你看,少年早已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