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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凉风台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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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六年,除夕前的宫宴。
卫子夫领来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儿,男孩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一被人抱在腿上,漆黑的小眉毛就拧起来,直到把他放在凳子上才安静,这孩子小小年纪不怯场、不怕生,气定神闲的样子煞是讨人喜。
大臣们与我寒暄互道祥语后都转到窦太后和窦婴那儿去了,我虽心中憋闷,但也未喝太多,生怕做出什么失态之举。正闲得慌,见那孩子黑亮的眼望向我,一时起了玩性,上前捏一把小家伙的脸蛋儿,见他老大不乐意,忍不住再捏一把,我乐呵呵地,“子夫,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回陛下,这是臣妾二姐家的孩子。”
我一怔,那不就是————卫子夫见我感兴趣,忙笑盈盈介绍道,“这孩子姓霍,名叫去病,去病,快见过陛下。”
霍去病点点头,也不让人扶,径直自椅子上蹦下来,他恭敬,但不谦卑,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霍去病参加陛下。”
“好,好———起来吧,起来吧。”我看着面前这小团子似的人儿,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原来他就是霍去病,是将来一战冠军、封狼居胥、北登贝加尔湖却英年早逝的霍去病啊,我本以为他会在某天以少年将军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没想到……还这么小就与我相遇。
“陛下,姐姐和姐夫今日本不想去病进宫的,他们说去病顽皮任性,生怕他惹陛下不开心……”
我佯装不悦,“陈掌这不懂事的,待除夕休沐结束,看朕怎么罚他!”
卫子夫晓得我在开玩笑,为我倒了杯酒,“看来陛下很喜欢去病,还好臣妾自作主张带他来了……还能为陛下解解闷儿。”
“哈哈哈,真是知朕者,子夫也啊,以后每年宫宴都把这小子带上,朕喜欢,喜欢得很!”
“诺。”
颈侧莫名一阵凉意,如芒在肤,我心说不好,一扭头,果真是阿娇正笑着看我,我知道她又快不开心了,便将身子往她那侧挪了挪,低声与她亲密耳语,“阿姐,怕不是又妒火中烧了?朕只是去说了几句话而已。”
“臣妾哪里管得了陛下同谁讲话。”
“阿姐口是心非的样子也好看得紧。”
“嘁,陛下今晚吃了几块猪肉?这般油嘴滑舌。”
“朕———”
“陛下,臣等参加陛下。”悄悄话还没说完,被一声参礼打断,我循声看去,竟是韩嫣、卫青和桑弘羊,见着嫡系部队,我自然心中高兴,连忙让他们起来,几步过去,“你们怎么现在就来了?”
桑弘羊淡淡道,“卫青已依陛下之命在凉风台备下酒菜,韩大人急着来见陛下,臣等便随他一道前来了。”桑弘羊此人,穿越前我只是略有耳闻,知道他是刘彻的财政大臣、心腹之一。来了之后打小相处,更发现此人是个标准的理科男,总是一丝不苟,一板一眼,相貌倒与性格不太一样,整个是斯文利索。
我回头看了看窦太后身边那众阿谀奉承的‘乌合’,心中又叹又气,终是没得办法,便对他们几个说,“既然来了,也去太皇太后那边转一圈罢,混个眼熟。”
卫青未说话,只笑着摇摇头。韩嫣也笑,眉扬眼亮,“太皇太后跟前儿人多得很,臣挤不进去,还是陪着陛下吧。”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在告诉我,他们是我的人,他们可不管旁人如何,说心里不暖是要遭天谴的,但我还是意思意思装得挺生气,低声斥他,“韩嫣,你好大的胆子啊!卫青,你去。”
没料到向来听话温顺的聪明人也抿着唇,低眉谦恭道,“臣与韩大人所思无二。”
“陛下别看臣,弘羊与二位大人所思无二。”
我还是假惺惺地端着架子,“你们真是———”
“哎呀陛下。”韩嫣又用他漂亮凌厉的眼眸柔柔瞅我,口气也是半分嗔怪半分催促,“这宫宴都几个时辰了,陛下快让这些老东西归家吧,晚些不是还要与我们去建章小酌?臣都把家中藏放多年的新丰拿来了。”
“你们先去未央西门等着朕。待宫宴结束,我们一同前往。”
明明是个皇帝,宫宴都当不了主角,这种情况我当然也希望早点结束。于是见这些人又要开始第二轮推推嚷嚷,我急忙举起酒杯,跟他们说了句今年辛苦,明年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匆匆结束掉这场宫宴。
因为于我来说,今年真正的宫宴在建章宫的凉风台,而不在这里。
我们四人特意挑了条鲜少有人途径的小路,朝建章策马而行,深冬的风扑面寒凉,好在马上之人皆正值年轻气盛。韩嫣一马当先,他傲慢惯了,私下里从不把我当皇帝让着,我也不在意,乐得身边有这样洒脱自在之人。这时的西汉,举国找不出几匹好马,连我们骑得也不是什么上乘货色,皮毛都不怎么匀称。但我不着急,好马好兵,将来都会有!
建章的筑楼在夜色恍惚中渐行渐近,韩嫣转弯,忽地一声急促马嘶,接着听见几个人嚎叫,“哎哟!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冲撞我家大人的轿子!”
这条小路没什么灯烛,韩嫣也吓了一跳,硬声回他,“啧,哪来的挡道犬,敢在未央宫周边乘轿?”
“你!你!”
“韩大人,是老夫。”
这声音———不妙,是窦婴。卫青和桑弘羊对视一眼,急忙下马到韩嫣身边,不住地向轿里人赔礼,他们怕韩嫣不轻易向谁低头。我依然在马上,阴影中一动不动,想看看这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韩嫣听见是窦婴,也识时务,当即赔上不是,“韩嫣不知丞相大人途径此地,一时跋扈,大人见谅。大人可有受伤?可需韩嫣唤御医?”
照例说,未央宫周围是不允许大臣乘轿的,论过错,双方都有过错。只是窦氏一族外戚势力强盛,若他愿意大动干戈,连干涉帝王的废立都是有可能的,韩嫣向他道歉,是为了我,他不愿因自己的过错为我带来麻烦。否则骄傲如韩王孙,怎可能如此与人低头。
“那倒不必,只是不知韩大人口中的挡道犬是谁?”
韩嫣一噎,脸色一转难堪。卫青上前道,“丞相大人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韩大人适才与臣喝了些酒,并非有意唐突。”
桑弘羊见状,也开始了道德绑架,“丞相大人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
可惜姜还是老得辣,窦婴不吃这套,“老夫没甚么大碍。只是我这抬轿小厮,被马蹄子蹋了下,怕是没法抬轿了。”
我心里冷哼,这老头子够狠,怕不是想让韩嫣给他抬轿子。
果不其然,看面前几个人不说话,窦婴又道,“不如韩大人替他一程,此事便一笔勾销了。老夫还想早些回家去。”
这下他们仨没声儿了,一个个垂首皱眉。我知道,该我出场了,开玩笑,韩嫣是什么人,刘彻都不舍得把他派上战场,我当然也不能允许他给别人抬轿,这是我的人,敢这么折辱我的人,就是在打我的脸。看来这老家伙,眼下的确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你们三个愣着干什么呢?遇到什么屁大点事儿耽搁这么久。”我一攥缰绳,借力下马,走近后一乐,立即热络地看着轿里人,“哟,这不是堂叔吗?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个小厮一见我,纷纷跪地请安,窦婴也神色坦然地行礼,他以为我会扶起他、制止他,但我没有,我边收着马鞭边瞥他一眼,“堂叔快起来吧,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多礼。桑弘羊,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桑弘羊不偏不倚地如实叙述完毕。我点点头,“虽说未央宫内不许大臣乘轿,但朕的堂叔可不是旁人,这事儿就算了,还有你,”我乐呵呵地行至那个被马蹄擦了一下的小厮身前,让他起身,随后捏捏他双肩,“朕看看,被踢得严不严重。”
“陛、陛下,小的不碍事,不碍事……”
我‘哦’了声,盯着他眼睛,“不碍事?那还能不能继续抬轿?”
小厮都快流汗了,余光瞅瞅窦婴,再看看我胸口,最终还是点头,“小的……能。”
“哈哈哈,就是。朕看你小子身体结实,是块从军的材料,卫青,你明日就差人寻个更好的轿夫送到丞相府上,然后把他调到期门军来。朕喜欢他!”
“诺。”
“桑弘羊,你明日差人给他送去些好膏药和银两。”
“诺。”
“堂叔,朕要了这个人,你可别生气。”
老姜块还是没什么表情,“臣不敢。”
“那今日就散了吧,朕还要多谢堂叔大人不记小人过。”
老姜块向我揖了揖,说了句“臣恭送陛下。”后就不言语了。见状,我摆摆手,带着这三个转身离去。
凉风台紧邻太掖池,深冬了,池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而台中火炉光温暖,酒菜飘香,信任之人在侧,这才像‘年夜饭’的样子。
韩嫣敬了我第一杯,“这一杯敬陛下,臣愿陛下早日得偿所愿。”我知他想说得是什么,他希望我能早日摆脱桎梏掣肘,早日实现心中抱负。我回了他一杯。
桑弘羊敬了我第二杯,“臣愿陛下早得皇子。”看看,理科男就是实在。我哈哈乐了,也跟他撞一杯。
卫青敬我第三杯,“那臣便愿陛下龙体常建,万岁安康。”不知是不是今夜我的心绪格外敏感,听到这句话特别感慨,我拍拍他肩膀,与他撞杯,豪言道,“朕当然会安康常建,爱卿们也要陪着朕安康常建啊!”
新丰酒入口甜香,一杯一杯下肚简直不亦乐乎,殊不知这酒后劲无穷,后来我们四个都醉倒在凉风台,围着火炉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