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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置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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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着刘彻的眼睛,帝王之心果真如此,前一日还是恩爱的慈父模样,今日的对话就是处处是陷阱,句句是玄机。他疑我知悉谋反是假,他后悔我入宫是真,他终于还是怀疑了我的身世,若我的出生真如刘陵所说,那么他每一次看到我,都是对他作为帝王甚至是作为男人的羞怒和嘲弄。
我对他笑起来,我知道我笑起来极像我娘亲,我道:“儿臣久居宫内,如何知道他为何要反,估摸着不外乎一个‘欲’字罢了。”
他嘴里喃喃道:“一个‘欲’字罢了。说的好。”
我没有吭声。
他突然道:“那么,刘陵每次入宫,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向他叩拜道:“回父皇,刘陵确实有两次找过儿臣。”
刘彻看向我,眼睛乌黑,有一瞬的凉寒,不过也只仅仅一瞬。
我道:“第一次,在出征漠南将士的接风宴上,她自报家门,因儿臣和她不认识,看她不面善,而未与她多语。而她随后尾随儿臣,并告知儿臣母亲的事情。”
我看刘彻细细听着,便继续道:“她告知儿臣,儿臣的娘亲和她的母亲是亲姐妹,故儿臣和她是姨姐妹,儿臣本来不信,但她拿出一个一摸一样的镯子,儿臣便半信半疑。”
“儿臣一直对自己的娘亲和童年的际遇好奇,没有人告诉过我,连父皇也没有跟我提过。故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儿臣心头,对于自己的娘亲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感到好奇。”
“之后,她又找过我几次,但儿臣都避而不见,后来有一次在御花园遇见,她对儿臣出言不逊,责怪儿臣不理睬她,后被霍去病制止。和她的交集就是这么样,前因后果正是如此。”
事实正是如此,我只不过省去了最后一次和刘陵见面的情形。
刘彻思忖许久,仿佛陷入了回忆里,过了好一会才对我道:“你起来吧。”
我道是。
他突然动如疾箭,逼近我道:“你既然对你的娘亲好奇,为什么不问朕?为什么不问朕……”
明明同样的话,喃喃重复了两遍,意思就变了。
他的玄色龙袍,暗夜流金,我看着他这双阴沉沉的眼,与往日那或与臣子谈笑风生,或在御书房双唇紧闭研习战报时的样子大相径庭,着实陌生。他是个千古英主,在波诡云谲的宫廷中,有谋算又机巧也是正常,但现在这般我从未见过。
“昭安……”刘彻露出痛心的神色,“朕不怕别人觊觎皇位,不怕那些个王公大臣谋反,以为,至少在这宫中,还有自己的至亲是真心待朕的……可你呢?你对朕做了什么?”
“刘陵三番五次来找你,流露出谋反起兵的意图,你不制止,也没有告知任何人。而你的不告知,朕的后知后觉,刘安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甚至他们差一点起兵。昭安,你入宫以来,朕总想弥补过去的遗憾,自认为对你不差,何故于此?”
我平复呼吸,表意:“儿臣从未背叛过皇上。”
刘彻看着我,冷笑起来:“你现在是没有背叛,那以后呢,朕将你许配给了霍去病,他战功累累,手握军权,他心中心心念念唯有你,届时你们夫妻二人,我的好女儿,好女婿给朕演一出逼宫,朕该如何是好。”
刘彻他有雄才大略、远见卓识,但疑心甚重,在他统治的五十四年中,先后十三人宰相当政,其中六位要么被杀,要么自杀,可谓“伴君如伴虎”的典范。甚至到了晚年,他误信佞臣江充的谗言,逼得卫皇后和太子刘据自杀身亡,在遗诏中,除了立下刘弗陵为太子,同时要杀掉太子生母钩弋夫人。
我仰起脸来,一字一句道:“古来是君臣相知才可成大业,若将领,君主,两不和,则难成事。还有一最不和,在与手足相忌,骨肉相残。儿臣不才,未能及时劝阻刘陵,但绝无背叛之意。而霍去病卫青更是千古难寻的良将,皇上切勿猜忌方可成大事。”
我又道:“父皇千古圣君,击溃匈奴,开疆拓土,打通西域,创建太学,改革币制,重视农业,每一项成就都足以让任何一位君王失色。父皇是万人景仰的圣君,但在我心中还是一位慈爱的父亲,这些年父皇对我的关怀和栽培,儿臣感激不尽,怎敢还有异心!”说罢,我叩拜在地,泣不成声。
他声音沉沉,如似穿过浩瀚星辰的风,“听着,蔷儿,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冰雪聪明,然而过犹则不吉,知道吗?”
我抬起头来,心中冷笑,果真是为了这个。
我直直望着他:“父皇,你信我娘亲吗?”
“父皇,你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是我娘亲,你信过她吗?”
刘彻愣住,道:“蔷儿,休要怪朕。朕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了结局,对他叩头道:“谢皇上——无论皇上把儿臣看作什么,在儿臣心中,皇上永远是儿臣的父亲,儿臣永远是皇上的女儿。”
“皇上,儿臣无法证清白,唯有一死以证,求皇上从此亲人良将,用人不疑也。”
我的脑中渐渐空白,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口中充斥着腥甜气息,是了,我猜到皇上的今日来的意思,我可以不死,但今日将永远失去他的宠爱,更重要的是,因为对我的不喜和对手握兵权霍去病的忌惮,他以后不会再赋予霍去病建功立业的机会。霍去病的历史使命将无法完成。
我只有以一死让所有的事情回到原本的跑道。我只有以此方法来修正这段历史。
所以我在面见皇上之前就饮了毒。
迷迷糊糊听见刘彻大叫“来人”、“传太医”,我已经无力再睁眼去看。
太久了,我想回家了。
一片死寂,药香。
我渐渐醒来,四周却是黑暗一片。
“教授、师兄?”我在黑暗里呼唤道。
“公主,你醒了?”光亮忽然进了来,原来是一道门帘。小采的脸映在我的眼前,我认出这里还是汉朝,没能回去。
“我这是怎么了?”我全身无力,手也抬不起来。
又有两个穿官袍的人进了来,我一看是苏武和司马迁。
“你们……”他们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公主,”小采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才发现她的脸比之前小了两圈,两只眼睛肿肿的,她沙着嗓子说“公主之前服了毒,皇上让太医抢救,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
“救我?他不是……”
苏武拿了药碗,递给小采,道:“皇上救了公主,但也传了口谕。”
“口谕?”
“殿下已不再是公主,殿下的封号被取消,皇上有令,所有宫中文案记载将不再存在关于殿下的任何信息。”司马迁在一旁道。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没能相信我的母亲。
“皇上口谕,公主虽然封号被取消,但依然是他的女儿,俸禄和俸银也不会少。只是,公主和霍去病的婚事要作罢了。”苏武安慰道。
我无力地笑笑,意料之中,对于汉武帝刘彻来说,这样的处罚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我现在在哪?”我看看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
司马迁和苏武相视一眼,对我道:“皇上命公主复原后即刻离开宫,迁出长安,不得回来。现在正在长安城外的客舍中。”
看我不语,司马迁道:“其实在下倒是认为皇上格外开恩,真是对公主极好才如此。”
小采不明白,忿忿不平道:“让公主永远不得回长安,怎么会是好事情。”
苏武道:“那是因为陛下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反悔。”
是啊,他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留我的性命在世上,若是他老年的作风,我这次是活不过来的。
他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见我沉默,司马迁道:“公主,在下和苏武商量了下,建议公主不如出发去张掖。”
“张掖?”那不是在大漠吗。
“正是,但我们二人仔细讨论,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若公主留在你原来的封地,我们怕皇上总有一天会反悔,不如公主从现在开始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李陵在张掖任骑都尉,也可以照顾公主,而且,他自然也会守口如瓶。”
“我知道了。”
每一字成为压在舌尖上的酸苦,似药汁和涩梅的交织,五味杂陈。眼角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