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七兮客

32、风云起

　　刘陵道淮南王事发之时，也将是我身份曝光之时。
　　她是笑着说的，眼角眉梢皆是喜色，仿佛此刻不是穷途末路，而是因为我和她同归于尽而欢喜。
　　原来最恶毒的话从来都不是恶狠狠说的，而是笑着将你送到深渊。
　　我反而不再恐惧，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在发生之前你担心，惧怕，但真正发生了，也就坦然了。
　　死，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威胁，在这里生命的消逝可以换来两千年后的重生。
　　那么我惧怕什么呢。
　　我唯一惧怕的，是离别的痛苦，是不能相守的爱别离。
　　我想起来，我曾经和他说：“佛说众生皆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人为何还要折磨自己，原谅意味着放下，放下心结放下过去。原谅的不是他，是放过自己。”
　　我还曾问他：“我不是公主，是庶民，甚至是奴隶，你会喜欢我吗？”
　　“霍去病，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公主，而是一个庶民，你会怎么办？”
　　他怎么回答的，他说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我信他。
　　大雨滂沱，沉闷又浩瀚的雷声从远方滚近，轰隆隆连绵不断地炸响。狂风拍窗，从整个公主寝宫的上空呼啸而过。

　　我转身面对刘陵，我的眸子森森沉寒，看得她脸色惊恐，我道：“那就奉陪到底，本来本宫预备等你们被处以极刑后，作为周家后人帮你们葬于一抔黄土，看样子也是多虑了。”
　　刘陵强自冷静，道：“无需了，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
　　我笑了，我告知她，我的夫君手握重兵，我的父皇对我的身份早已经认同，他不是相信我，他是要必须要相信我是他的骨血。古来是君臣相知才可成大业，而刘彻是要成就大业的人，我是谁的女儿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我可助他一臂之力，何况有我的存在，那霍去病更能听命于他。刘陵，你混迹朝堂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也不懂？
　　一道闪电映得刘陵的脸惨白，她眼睛大得吓人，黑瞳没有光亮，如同溺水之人看得到自己的死亡。
　　我看着她，对她道：“刘陵，你身为淮南王刘安的庶女，和你的兄长刘不害一样，自小不受疼爱，王后荼不以你为女，刘迁不以你为姊。你才智过人，珠玑斐然，若为男儿，合该在朝堂上一展雄心壮志，只是你选错了路，你处处想得到你父亲的重视，让你的母兄得以受到宠爱，你不惜结交阴人，出卖色相，以得到刘安的赏识。可惜，你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时局，这长安城暗潮汹涌，怎可能容你一个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在狂风中如同枯叶战栗：“你，小小年纪为何知悉全盘……你究竟是谁？”
　　我看着她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捉拿你等的廷尉张汤是个酷吏，你好自为之。”
　　李陵再无掩饰，压抑的恐惧涌至眉心，狠拧成一团，绝望慢慢渗了出来。
　　滂沱大雨终是落下，我看着刘陵的背影对她道：“不可否认，你是一个奇女子，你将不同于其他默默无名的女子，你的名字将记录于史书之上。我许你，将你葬入一抔黄土，不至于弃尸市口。”
　　她脚步稍顿，淡淡一句“谢了。”
　　转眼消失不见。
　　回到屋里，我浑身湿透，小采才睡眼惺忪地醒来，看着我惊呼：“公主，你全身湿透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小采备来热水，我将自己置于热水之中，身体仍止不住颤栗。
　　我对小采说，或许我们在宫里的日子不多了。
　　我对小采说，你出宫去吧，在长安城里等着赵破奴，霍去病的大军大约今年秋会大胜回来，到时候去找他，你们一定要幸幸福福的在一起。
　　我拿出一个小匣子，这是我为小采准备的嫁妆。
　　我告诉她，我是她的娘家人，永远都是，等她遇到赵破奴，务必转告霍去病，说我先去了远方，此生无缘在见，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让他不要再等我。
　　霍去病，此生无缘，你我本应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从一开始不该走进你的世界，进入你的心房，若有来生，你我会不会相见？我回到两千年后的世界，再看到你只会是那荒芜的墓碑、茂陵上几座孤零零的石刻，哪里还能去找你。
　　霍去病，此生无缘，你定要好好的，上天赋予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切勿因为我伤心，最后的最后，我们在那个世界终会相见，那时候你将我发上的缨解开吧。此生无法做你的新娘，来世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好不好。
　　软烟罗的窗棱透出银白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收了雨势，淡淡的月光照了进来。
　　霍去病你现在在哪里，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小采一直哭，她苦苦哀求，她说：“公主，无论发生什么，小采都要伺候你一辈子的。”
　　“公主，你答应过小采，我们是家人，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替她擦干泪水，对着她傻笑，我和她说很快我就不是公主了，主仆一场，各自安好。
　　她抱着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无论怎么样不肯撒手。
　　这个小采，什么没学会，这个“傻”字倒是和我学了一个透彻。

　　没过多久，宫中风起云涌，听得说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情泄露后自杀。淮南王府中的列侯、二千石、门客等因淮南王、衡山王所牵连达万人。淮南王女刘陵也被诛杀。
　　几日后，我的公主寝宫的下人被换的差不多了，小采告诉我她现在也不能出寝宫了，门口有身着铁甲御林军把守，戒备森严。我笑笑，一切意料之中。
　　只是，我在等一个人，我有话对他说，我想他也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吧。
　　我等了好多日，他都没有来。
　　我着浅碧色的薄纱衣，执裂冰纹的团扇，每日在园子里闲逛，在绿叶青葱桃花树下发呆。
　　终有一日，宫人传：皇上驾到。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换上了朝觐天子的青鸾绣袍，透过碧纱的日光落下，肌肤玲珑剔透，我看着琉璃白鉴里的自己，一双眸子淌着宝光，仪态斐绝，美得惊心动魄。
　　我出来迎接，刘彻已经到了，负手而立，眉眼骄矜，龙威慑人。
　　平静得像是一抔死掉的灰烬，没有任何波澜，起身跪到了刘彻面前。他看着我屈膝行礼，道“给父皇请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我扶起来。
　　他的嗓音温柔得像是十里春风，道：“昭安近来可好？”
　　我道好。
　　他告诉我，已经收到战报，霍去病此次远远地深入到匈奴之中，他没能等到前来汇合的公孙敖军，便独自率领所部骑兵依照原定作战计划，极速前进。采用大纵深外线迂回作战，从灵武渡过黄河，向北越过贺兰山，涉过浩瀚的沙漠，绕道居延海，转而由北向南，沿
　　弱水而进，经小月氏，再由西北转向东南，深入匈奴境内两千余里，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地方，从浑邪王、休屠王军侧背发起猛攻。
　　我听的时候在想：霍去病，若你回长安时该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
　　刘彻眼露兴奋之色，语速也开始加快，他说道：“这次匈奴军仓促应战，霍去病骑兵部队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歼敌三万余人，迫降单桓王、酋涂王及相国、都尉等两千五百人，俘虏匈奴王以及王亲贵族六十多人。汉军仅伤亡三千余人。“
　　刘彻说完不语，只是看着我。
　　我道：“恭贺父皇出击匈奴大捷，此乃我大汉百姓之福祉，千秋之功业。”
　　刘彻的龙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敢抬头看，今日他绝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战事而来。
　　过了一会儿，他道：“昭安，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你可知道么？”
　　我缓缓说道：“儿臣听说到一些。”
　　刘彻道：“朕一向对淮南王敬重有加，每次他入朝宴见，朕与他谈说政治方技赋颂，直到黄昏才罢休，每次给予书信，会召司马相如等文士看过才发出。知他年老体弱，朕赏赐他几案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朕回忆总总，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反。“
　　刘彻用手将我的脸缓缓托起，低头对我道：“昭安知道他为何要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