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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   开春后,白昼时长,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调整了上下学时间,后晌要到酉时二刻才下学。

      柴睢没听李清赏提起过这茬事,来早了,独个站学庠门前的丁字路口等许久,最后在谁过去都要看她几眼的压力下,不得不走到学庠门边,与前诸位来接孙女的大爷大娘们一起,并排坐在墙下花圃前的路牙石上。

      挨着柴睢的黑衣大娘停下原本的喳喳说话,黑着脸把坐到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从头到脚审视挑剔一遍,那眼神抵触且带着市侩的恶意,仿佛柴睢不打招呼坐了她家的路牙子。

      目光相对,被柴睢回以客气一笑。

      收到陌生年轻人示好般的和气一笑,黑衣大娘脸上立马阴转晴,装出笑容和蔼可亲的样子,问:“瞅你眼生哩,瞧着不到三十,是来接闺女?”

      这个学庠里全是延寿坊的孩子在读,孩子亲长也差不多彼此认识,没理由忽然来个生人大家丝毫没听说的,想年前学庠招了位年轻女夫子,诸大爷大娘三五日就把那新夫子“外来户,未嫁,带着个侄儿”的情况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大娘这一问,算是包含了打听他人信息的基本要素:来处,年龄,是否成家。

      难为柴睢纡尊降贵抱着两条长腿坐在低矮的牙石上,晃了一下才勉强坐稳:“不是接孩子,我是来接——”

      一个称谓让她话音停顿下来。李清赏是她甚么呢,不是房客,不是朋友,更不是君臣,她们好了,这关系该如何指代?

      见年轻人顿住,黑衣大娘以为她是老长一条人坐马路牙子憋屈不舒服,遂漫不在意摆下手,用汴京方言和官话的夹生调子嘲弄道:“接谁你都得坐着等,学庠近日改下学时间啦,得等到酉时二刻!”

      柴睢笑着点了点头,黑衣大娘见这年轻人话不多,转过头去继续与隔壁大娘唠嗑,说的尽是家长里短,以“儿媳妇如何不好”为主。

      黑衣大娘用汴京方言大吐苦水道:“俺家喏媳妇压根谋法儿说,花恁多钱娶回来,成日里仗着有孕好吃懒做,白荏睡到日上三竿起,黑来睡到半宿再起来吃,自她嫁进俺嘞家门,俺儿为让她在家安心等怀,那是半晌活谋让她出去干过呦!”

      她用右手食指戳着左手掌心,仿佛是在戳自己那糟心的儿媳妇,眼泪都快出来了:“俺诺媳妇头胎生个妞儿周算了,现下仗着肚里头揣个带把儿哩,在家那是跟个菩萨样不做饭不洗衣,从头到脚全是我在伺候她!成天我都累死了,累到腰杆子直不起,恁说要个儿有他娘的啥球用,成会给他老子娘添堵!”

      隔壁绿衣大娘夸张地“啊?!”一声叹,似乎被黑衣大娘儿媳妇的无赖行径震惊得掉下巴,但旋即她宽慰道:“恁儿这边虽然事多,但恁闺女嫁哩好哎!”

      灰衣大娘附和:“周是周是嘞,恁闺女嫁平光坊,不远不近顾得着娘家嘞,多好!”

      黑衣大娘满面愁苦中勉为其难哼哼:“也谋多好,就诺样呗,好赖嫁过去不用她出门挣钱养家,公婆也年轻,替他们两口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带孩儿,诺死丫头比她哥命好,就算三年只生仨闺女,她公婆都是待见得不得了,拿她当宝贝,我还劝我诺亲家,我说不能这样惯着俺闺女,但是拦不住人家非要把俺闺女当亲闺女待哈哈哈哈哈!”

      笑声简直穿云破石,足见大娘身体健康。

      自己家闺女嫁出去啥都不干那叫享福命好,别人家女儿嫁进自己家啥都不干那叫不孝顺,甚他娘的鬼厌神嫌想法。

      柴睢不可理喻地转过头去,只见另一边是几位大爷在聊天。

      大爷们人均一杆烟袋,烟袋锅里烟丝点着,吞云吐雾聊着近来秦国和倭子国之间的兵戈。

      竹烟杆大爷叼着烟袋道:“倭子国日他娘天生欠揍,秦国只杀他五百俘虏算甚么,要我说,凡俘虏全部杀死都不解气!当年倭子浪贼侵占我坞台川,杀我周民万万,掠夺钱财役夫无数,连木材也一船船掠夺,这仇咱还没给他清算呢。”

      木烟杆大爷吐着白雾摇头:“大秦和倭子也好,倭子和我们也罢,杀来杀去,打来打去,最后受苦的只有老百姓,听说朝廷又在鸿蒙列兵了,不知又是准备打谁还是防谁,当官的哪管百姓苦,只是好战必亡呐!”

      铜烟杆大爷悠然吐出个漂亮烟圈:“邪不压正,倭子国把瘟疫死人扔海里,秦人不揍得它见太奶才怪!”

      秦国边境同倭子只隔了小小一片海。

      竹烟杆大爷补充:“也就是大秦国会放下身段动手揍倭子,你像咱们与大秦国,还有西边大晋国,北边大晁国,咱们这些大国之间多是靠讲道理解决问题,可不会说打就打。”

      说着这位大爷用手肘一捣旁边看着他们的柴睢,稀罕道:“这后生恁说是罢?一看恁就是念过书的,年轻人肯定比俺们知的更多。”

      柴睢笑笑,语慢声低道:“大国之间讲的不是道理,是信用,大国之间的和平,仅是互相威慑与牵制之下的和平,相反大国之间才是最不讲道理的。”

      大国之间的和平,更绝非酸文腐儒摇唇鼓舌下的所谓邪不压正。

      “恁这说的可不对,”铜烟杆大爷反驳:“仁宗朝开始秦国与咱们结了国亲,这些年咱不正是因此才与秦一再续签和平国书?老祖宗留下的话绝不会错,那些读书人不也都是这样说么,邪不压正,好战必亡。”

      家长里短的事柴睢半点不相熟,谈起国事她倒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淡淡道:“嚷嚷着好战必亡的人,最是绝口不提忘战必危,大国博弈又岂是只在政治和军武。”

      “可好战没好处啊,”木烟杆大爷在地上磕出烟袋锅里的烟灰,无比惋惜道:“大望历时,开山军既退庸芦,武相却还坚持把九方边军拉到西南轮战之,那之后庸芦是彻底安生了没错,可大周呢?

      大周这边除了要朝廷不停向百姓征税而给诸军拨军饷,以及一线将士要在国线上流血牺·牲,咱们换来了甚么?换来了咸亨年国库空虚!不然梁园那位怎会被迫禅位?那可实实在在是位仁君明君,却是被她亲相父给害苦了,唉!!”

      最后一声叹息万般无奈且十分惋惜,充满真情实感,半分作假没有,他认为倘没有大望历九军在西南多年轮战,巨大消耗了国库和民税,咸亨八年不会无法度过四方天灾。

      而如此观点,又岂是只在三五臣民之间。

      百人百看法,柴睢心里倒是平静,歪着头喃喃道:“大望年,开山林星帅率领开山军抹平量山,西南既定,武相为何还要拉九大边军过去轮战,钝刀子放血割庸芦数年?”(林星帅:林星禺,大帅职,尊称林星帅)

      在大爷深深提起口气准备反驳时,柴睢摇头,抢先一步开口,温柔而坚定:“那些年并非您看到的一无是处,若没那几年轮战,恐南域诸国,早拿着大周‘大国威胁’的借口结成盟邦,一旦他们结盟,大晋国的刀便可趁机越过枯荣海,从南呈弯刀之势北进,死死地抵在大周喉咙管上,若是如此,岂还会有今日我们吹着春风,坐这里闲聊别国烽火狼烟的机会?”

      侃侃而谈罢,年轻人温温一笑,和气对大爷颔首:“您老见多识广,想来定然听说过,自量山之战始至轮战终,大晋国以贸易为由,向庸芦等诸南域国售卖多少刀兵军械,而我们与晋国,是自立国便建立了友好邦交的。”

      竹烟杆大爷默了默,在缭绕烟雾点点头,颇为赞同:“十几年来我倒是头回听这种分析,年轻人说的有道理,他若不用火,我怎肯动风?昔年文武二相与大望朝廷眼光之长远,很非是我等白丁能及毫厘。”

      却不知何时起另一边的大娘们也听见了柴睢的分析,觉着这娃娃不错,黑衣大娘遂在此间隙连声问:“年轻人是哪个书院儒生?我看你挺有见识,可考了功名在身?”

      柴睢脸上收了客套的笑,抱着膝盖道:“书虽念过几年,却是蠢头笨脑,白衣在身。”

      旁边大爷鼓励道:“那不妨事,老话说莫欺少年穷,只要心有志气,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坚持下去总能做成点甚么。”

      “咦,还十年八年嘞,”黑衣大娘不满,胳膊一挥,隔着柴睢吵架般同大爷嚷嚷道:“都各奔前程不嫁人罢,女娃家还是早早嘞嫁人生娃才是正道理,那些鸿鹄志啥的叫他们男人去干嘛!”

      大家都是熟人,说起话来高声大调,像吵架,其实是说闹。

      大爷梗着脖子驳斥道:“而今这都啥年景了,大望年扫愚没给你这老婆子扫喽哇,不知道妇人能顶半壁江山?咱大周两代女皇帝都坐过大殿了,竟愣是还有你这种女不如男的旧思想在,可怜见喏。”

      大娘阴阳道:“好好好,女如男,女如男,那你别给你闺女找夫家了,你给她找个媳妇,妇人能定半壁江山,让她两个顶江山去。”

      大爷呛声:“你个傻家伙,女的咋能娶女的嘛,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同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婆子说话了。”

      大娘拍膝盖硬吵:“呸,你才是蛮不讲理的死老汉儿。”

      女的咋能娶女的?有些话总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柴睢!”
      就在大爷大娘互斥互骂得正带劲时,一道带几份南方软糯的年轻女子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大爷大娘的互呛笑骂。

      “……啊,”怔神的柴睢眨眼间恢复正常模样,撑了把路牙石才站起来,未开口眉眼间先浮起柔色,“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下午也没甚么事,”李清赏应着话,边同望着自己的大爷大娘微笑点了头算作打招呼,朝柴睢伸出手,“快些走罢,还要去李昊那里。”

      站起身的柴睢正拍着自己身上坐路牙子沾的灰尘,看着李清赏伸出来的手愣了下。

      见她不动,李清赏再把手往前伸伸,在大爷大娘一溜烟的清晰注视下,笑道:“走啊?”

      牵手,牵手可真是个叫人喜欢的动作。

      在大爷大娘疑惑、探究、猜测等复杂目光的炽热注视下,柴睢嘴角轻扬,回应着把手给李夫子牵住:“走啊,去接李昊。”

      此刻还不到酉时二刻,学庠尚未敲响下学铜钟,李清赏牵着柴睢刚刚走远,学长门口一排大爷大娘轰然炸了锅。

      刚走远不是完全听不见身后动静,何况大娘们的嗓门直穿三条街不是问题,听见他们对自己和李清赏议论纷纷,柴睢似乎觉得挺有趣,走着走着不时回头看两眼。

      被李清赏扯了扯手,问:“看甚么呢?”

      柴睢“哦”地转回头来,勾着嘴角含糊道:“那些大爷大娘挺有趣,你猜我刚才听见大娘们在聊甚么?”

      以往都是李清赏爱嘀哩嘟噜说话,少言寡语的柴睢多是倾听,这回两人颠了个个,柴睢按捺着某种隐晦无法形容的私密心绪,变得话密起来。

      李清赏牵着她往前街方向去,顺话问:“她们聊甚么?”

      柴睢把大娘那“欢喜女儿享福,难忍儿媳懒惰”的情节转述一遍,语慢声低总结道:“无法想象要是我闺女被她婆母这样找茬,我真会派人抄了她婆母家的。”

      说着又摇头嘀咕:“不行,要是我有闺女,干脆不让她嫁人好了,我养她一辈子,又不是养不起,你说是罢?”

      “这可说不准,万一要是你闺女不乐意被你养一辈子呢,你能不放手?”李清赏半边身子映在晚霞里,走路的每一脚都踩在余晖上,脸上微微笑着,嘴角轻扬,眼尾眉梢俱是温柔,连夕阳下清晰可见的耳廓绒毛亦是叫人心动不已。

      问罢不闻答,李清赏“嗯?”着转头来看,却是被那个由她牵着走在她侧后方的人忽然俯身过来,猝不及防将一个亲吻落在她嘴角。

      “呀!”李清赏第一反应又惊又惧,讶声低低,另只手嗔怪着拍过来同时脸色腾地变成粉红,“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你亲我干嘛?被人看见要羞死的!”

      柴睢看着她,不说话,这一刻,从未有过的甜蜜欢愉以及怦然心动交织充斥在她心田,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脸颊发热,四肢百骸血流淌向心脏,使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李清赏已在惊慌失措中把周围偷偷打量,这时候路上没甚么人,二三路人皆是步履匆匆,似乎没人看见她两个做了甚么。

      彼时柴睢背对着晚霞,本该让人看不清楚表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灿烂不输此刻的橙色天穹。

      被这样双眼睛深情注视,李清赏惊慌过后心头一痒,摸摸自己脸颊暗瞧周围,又停下脚步勾了勾手,在柴睢听话地凑过来时,她揽住她脖子亲了回去。

      “扯平了,”李清赏松开手,愉快地宣布,“继续走叭。”

      方才那突然被亲后的慌乱,似乎只是一时不习惯的娇然羞涩。

      嗯,方才好像有人看见她亲柴睢了,她昂首挺胸走着,觉得其实那又如何,看见就看见呗,反正她已经亲到柴睢了。

      孰料这个亲反倒勾出了柴睢内心深处某些东西,委婉道:“方才你在学庠门口牵我手,不怕被传甚么流言蜚语么?影响你授课怎么办,你会否丢了饭碗?”

      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夫子这个差事,可是正儿八经李清赏自食其力找来的,珍惜的不得了。

      “你怎会这样想?”李清赏晃晃牵在手里的手,落落大方道:“放心罢,大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愚昧顽固,以前只是时兴过缠脚,不是时兴过缠脑,男男女女那些事旁人谁都说不得甚么,唔,说也最多是背后议论两句,那个无关痛痒。”

      听罢这些坦荡的话,徘徊在柴睢心头的东西被吹散些许,旋即暗爽之下小心思乱转,声音逐渐放低,听起来带了几分委屈:“方才那门口大娘问我是不是来接女儿下学,我说不是,可她又问我来接谁……”

      ——倘圣太上柴聘此刻在场,定能一眼看出柴讷之这副德行是完全继承了她相父。

      李清赏光是听那故作委屈的语气,就能知道柴睢肚子里在晃甚么坏水,唇边笑意忍不住的渐渐扩大:“以后他们再问,你就说‘来接我相好’。”

      “啊,”柴睢被这坦荡震惊得有些羞,“这么直接么?”羞罢又倍感佩服,“你原来这样猛啊,是我认识不周了,失敬失敬。”

      李清赏步履轻快,语调亦是颇为昂扬:“这有甚么猛不猛,能找到你这般好个人,我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呢,干嘛藏着掖着?你嫌丢人也不行。”

      暮春时节,天温逐日回热,牵着柴睢走没多久手心里便出了层细汗,可她牵着她,就是不想松开。

      “没有要躲藏的意思,我欢喜尚且来不及。”柴睢此前忐忑的心思已被尽数抚平,患得患失的不安与迷惘徘徊的惆怅同晚霞一道被踩在脚下,风一吹,从此烟消云散。

      “量你也不敢,”李清赏剜过来一眼,哼哼笑着:“你要是真敢做那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事,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的。”

      庆城地处南北方交界偏南之处,口音里带着北地的爽利,语调里又有南方特有的舔糯侬软,便是凶巴巴的威胁说出口,听到人耳朵里亦是软糯糯的撒娇,柴睢突然好想抱着这女子用力啃一口,可是不行,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

      她要是敢啃,这凶巴巴的庆城女子真敢当街捶死她。

      柴睢被剜一眼,捏着嗓子甜滋滋道:“说甚么脱裤子提裤子啊,咱好歹姑娘家家,讲话还是要稍稍注意下的。”

      李清赏险些被这恶心人的说话调子吓吐,在柴睢胳膊上掐了一把,报复道:“不让说提上裤子不认账呀,那说拔鸟无情——唔?”

      话音没落,她被柴睢一把捂住嘴,准确说是被捂住了大半张脸,柴睢这王八手太大。

      太上哭笑不得:“姑奶奶,你哪里学来的这般市井粗言?”

      不料却被“姑奶奶”扒开手反问:“你怎知那是市井粗言?”

      柴睢险些走路自己绊倒自己,嘴硬道:“你管我如何知道的。”

      李清赏回击:“那你管我哪里学来的。”

      柴睢:“……”
      有点糟糕,自己好像辩说不过这个教书授课的女夫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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