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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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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到眉姐麻将馆时,天刚好下起了雨。
麻将馆里没人,满地都是前一天留下的狼藉,烟头和啤酒罐横七竖八地躺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还扔着几件衣服,她看着那件依偎在男式衬衫里的黑色蕾丝内衣,试图从它身上看出羞涩的痕迹,然而衣服到底只是衣服,不会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在人类眼里看起来很尴尬就会有什么通人性的变化。
或许是听到了卷帘门拉响的动静,楼上慢慢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她垂下眼,从一堆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污浊的凳子里勉强挑出一个干净的,拎到门前坐下。
她有点后悔,如果知道今天会碰到这种场面,那她应该再迟一点来的,倒不是怕眉姐害羞,而是怕那个留下来的男人刚好是她常见的、别人家的丈夫和父亲,她当然不会去告状,只是会不由自主地替那个男人尴尬,毕竟偷情和被别人撞破偷情是两码事,而后者通常都更让别人感到难为情。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从包里拿出烟盒,用嘴咬出一根烟,点燃,腾起的烟雾和雨幕慢慢将眼前的世界氤氲成面目模糊的钢铁森林——就是这种时刻,烟,雨,肮脏但是安静的房间,和一座看起来就承载了许多故事的城市,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适合用来怀念过去了,回忆变成了天时地利下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她心平气和地坐着,又想起那一年。
那一年,准确来说,是六年前夏天的某个下午,阳光一如既往泛滥成灾,知了拖得长长的尖叫声像是恐怖故事里厉鬼出现的预兆。
那时候她还叫柳然,别误会,这不是她的艺名,她也不是那种浓妆艳抹在酒吧陪酒赚钱的三流货色,这是她的真名。根据她妈的说法,这个名字还是她那意外早死的爹翻遍了整本字典才想到的名字,到底是真是假她也没办法考证,毕竟她没见过她的亲生爸爸。
继续说回那一天,那一天的阳光实在太多了,多到她简直怀疑太阳会不会燃烧完全部的热量就此爆炸,然后全地球的人都被晒到蒸发。
她躲在房间里,空调打到最低温度,在金钱制造出的冷气里心安理得地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新鲜的血一样的颜色,平整顺滑地在她莹润的指甲上摊开,可以,完美,漂亮得拍张照就可以保存进博物馆珍藏。
她是个从头漂亮到脚的漂亮女人,她清楚这个,并且时常为自己的美貌感到得意洋洋,一个人拥有聪明的大脑未必就能顺风顺水,但一个人拥有美貌那可就简单多了,世界上的人不一定能欣赏你的才华,但一定能欣赏你美丽的皮相,说到底,人就是低级的视觉动物,而她是视觉动物眼中的顶级。
她耐心等待着指甲油晾干,起身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可是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眩晕了一下,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家具也跟着蒙上一层模糊的马赛克。
开玩笑吧,那一下眩晕过去后,她心有余悸地想,我是得了什么癌症吗?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可是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她还是没有办法对它了如指掌,万一有什么病毒癌细胞在她的身体里筑个巢,她在无病无痛的前期是根本不会察觉到的,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ICU吧。
她喝完水,拍了拍脑袋,决定去阳台透透气。
被太阳完完全全笼罩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过来,她大约没有什么癌症,只是在空调房里待太久了。
她呼吸着焦灼的空气,慢慢笑了一下,笑自己的大惊小怪。然后,她拿起烟盒,咬了一支烟点燃。
尼古丁进入到肺部的时候,她平静下来,开始想着另一个问题,比如,那些总是吱哇乱叫的知了到底什么时候灭绝?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后来许多时候,柳然都会想,自己和她的相识到底算什么,是随心所至的意外,还是即使很肉麻也要说的,命中注定的相逢。不然为什么整个夏天的空调都吹过来了,唯独那一天那一刻,她的世界晃了一下?
小姑娘穿着校服站在楼下,个子在女生里算是高的那一级别,清清瘦瘦,青春期独有的纤细。
只一秒钟,她就把人家的外貌分析过一遍,下一秒,小姑娘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标准的三好学生脸,纯洁无害又无辜,是能让所有老师喜欢一大部分男生喜欢还有一部分女生嫉妒的脸。
“姐姐,”小姑娘仿佛看到救世主,眼睛忽闪忽闪地亮着,像是小星星,专注地看着她:“我迷路了,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声音也甜,清脆的甜。
她饶有趣味地笑起来,慢条斯理问:“你想去哪?”
四个字被她念得缠绵悱恻,和自己的美貌一样,她同样清楚自己的声音,娇滴滴的,又软又媚,但不是刻意掐着嗓子发出来的媚,而是浑然天成的,她颠倒众生的美貌就该搭配这样醉生梦死的媚。
“我想离开这个小区,”小姑娘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已经在这里绕了半小时了,也没找到路。”
半小时。
她瞥一眼灼灼的烈日,又瞥一眼从三楼阳台望过去并不需要多远距离的小区大门,在心里感叹,真可爱的小姑娘,就是脑子不太好。
她不急不慢地为她指明了路,看到她露出懊恼的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得笑得更深。
“谢谢你,姐姐。”小姑娘对她灿烂地笑起来,挥了挥手:“再见。”
她看着小姑娘离开,校服裙摆在拐角处一闪而逝,被打断的思绪忽然卡了一下壳。
长长的烟灰飘落在地,知了依旧在鬼哭狼嚎地叫。
她眨眨眼,如梦初醒地想起来,她刚刚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在想,这些该死的知了到底什么时候灭绝。
她一直觉得,知了拖得长长的叫声很像恐怖片里厉鬼出现的预兆。
可是,真神奇,她今天没碰见厉鬼,而是碰见了一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