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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陌路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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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杭州。
一行人在亨德客栈前下了马车,招娣忙着招呼搬工卸运行李家什。南方天气闷热,锦绣拿着帕子直喘气。街对面有一家绸缎店,店门口生一株大柳树,翠绿丝绦遮挡下的面铺一片荫凉。锦绣为了图个凉快进了绸缎庄。
庄里安置高雅,设有茶座供客人歇息饮茶。锦绣刚在茶座上坐下,便有伙计端了布样过来给她看。
正是晌午,连蛐蛐都在打着瞌睡。店里清静,稀稀拉拉的来了三两个小姐,由男人们陪着挑选布料。
“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一个穿青色长衫摇折扇的公子哥儿,斜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对着锦绣说。
坐在他身边挑布料的女人轻戳他:“不长眼睛咯,那明明是位夫人,嫁了人的女人你也要调戏,下流胚子。”
公子哥儿也不反对,只冲着女人嘻嘻一笑,自顾自的吃茶去了。
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那双自始至终吊儿郎当的眼睛……锦绣身子一绷,头疼起来……
纪瑞峥。化成灰她也认得。
初到杭州,锦绣大病了几天,躺在床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茶不思饭不想。
招娣以为她中了暑。
这日锦绣下了床,突然说想吃豆腐盒子。招娣赶忙跑了好几条街,去了杭州城最地道的鲁菜馆买回来几样菜。
“南方人少食面多是米饭,别说少奶奶,就是我也总觉得吃米饭总也吃不饱,非要啃个白面馒头才能踏实。杭州人馒头也做的小,十个也不顶咱们一个……”
“难为你了。”
“不是应该的嘛。少奶奶少有这样的时候,我少有机会能献献殷勤。”
锦绣笑。“我犯懒了。懒了好些天。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招娣摇摇头,说:“那倒也没有什么事儿。咱们在这地方不熟悉,什么事儿也到不了咱们身上来。就是听说灵隐寺的菩萨灵,我便去拜了拜,又听说西湖的水好看,我便去逛了逛。倒是徐师傅,路上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睡了一觉隔天就好兴致了,到处逛游,听说还跑了些山地。……是了,客栈里还住了位姓戚的客人,说是登州老乡,来了好几次要拜访您。您身体正弱着,我便说过两天着。他便以为我这是托词。又说是什么这位是个大人,登州卫的指挥佥事。真是笑话,咱们太爷是连总兵都要好过的,还稀罕他什么一个小指挥不成……”
门外有细细的南方口音喊:“招娣姐姐?”
“哎!”招娣摆了筷子,出门儿和店小二耳语了几句,便笑着回来了。
“正说着呢这不就又来了,这姓戚的倒是性子急。少奶奶您要见还是不见?”
锦绣擦了嘴:“朝廷的事儿虽难缠,可咱家地面儿上,指挥佥事还真算是稀罕的,怎么不见,见吧。我可还是头一回见。”接着又自己嘟囔,“谁叫咱们在登州还有几条船停着。”
锦绣本以为那戚大人是个大胡子老头子,谁知道来的却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比锦绣大多少。想必这位是袭了家里的官职的,锦绣心里有了数,不大把他放在心上。只行了周到礼数再就没话了。
“我陪内人来杭州探亲,南方人吴侬软语的听得我头晕脑涨。前些日子在下面吃饭的时候,突听见有人说鲁中方言,心里一喜。再一打听才知道竟有老乡与我同住一家客栈。我与内人说,异乡逢知己,两眼泪汪汪,我定要来拜访拜访。只是不知这家的主人竟是程家大小姐……失礼失礼。在下常年在军营,不知道程小姐已经出阁了。敢问小姐,不,夫人夫姓何家?”
锦绣眼皮一耷拉,岔开话头:“戚大人客气。既是同乡又何必拘泥这礼节。令夫人是杭州人?”
“原本祖籍是的。可是年数已久,如今只有几个远亲还在。要不,我们又何必住旅店。”
戚氏健谈,对杭州城的见闻颇多,说起闲话来到也有趣。锦绣心计深,面子上听着乐,心里却不由得想其他的。果不其然,他话头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小姐如今嫁了人也还是忙生意?真是不得了。这年头买卖好过,有钱能顶起个天。不像我们这吃朝廷饭的。”他眼睛瞟一瞟锦绣,见她不动声色,便长叹一口气:“唉!如今倭寇骚扰海域,渔民颇受祸害,我登州士兵日夜操练只盼朝廷一声令下便奋勇抗敌!……可惜国库紧张,造军船的钱迟迟拨不下来。水兵练得好也不能在陆上干等着呀。”
锦绣心里笑他这个弯儿转的生硬,嘴上顺着问:“我原听过一些海上有强盗的言语,没想到竟是真的?”
“确有此事。以前只是试探,见朝廷始终不放开海线的封锁,这些日子越发猖獗,倭寇开始公然上岸打劫商人、渔船。我敢保证,如不整治,少则一年,多则五年,过不了多久浙闽一代的海岸就要被洗劫一空。可惜,目前国库紧张,拨款手续繁琐。加上内阁对海战不通,拨来的战船根本不能满足海战的需要。”
戚继光上前:“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杭州,一是观察浙皖的海面,二是为了军线筹钱。筹钱就要找一些该找的人。咱们人在登州,打仗能接济咱们的人便是鲁商。这鲁商只有三家可提,一是济南纪家,二是枣庄于家,三就是鲁中程家了。”
锦绣摇着头笑:“戚大人应该看得出来,如今我已嫁为他人妇,程家的生意不归我管了。”
戚继光突然俯首作辑,锦绣赶紧起身。
“要知道,我戚某人若还有二策是不会来为难您的。于家小气,无论如何都借不出钱来;我听说纪家大少爷为人仗义,眼下人在杭州,我便千里迢迢从登州卫跑到了杭州。可惜……纪少爷倒是豪言壮气义薄云天,手里却没有半个实钱……老天有眼,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竟能在杭州偶见程家大小姐!真是大幸!求您也是我最后一线希望,我迫不得已。不管您是否出阁,您也总归是程老爷的掌上明珠,是鲁商中的佼佼者,只要您出面,那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笑话。
他纪瑞铮也就只拿得住女人,至于自己荷包里的钱有多少个那还得看她程锦绣给多少个。
戚继光目光恳切,锦绣轻轻的笑。
——他纪瑞铮办不到?很好,她程锦绣办得到。
午后的阳光穿过花架子,洋洋洒洒的铺了一窗子的碎光。光斑盈盈,中心是白,白外头围一圈橘黄,橘黄缓缓得晕染开去直至变回窗格子的朱红。
徐奉边念帐边拿余光看锦绣。
她似乎没有听进什么去,只是自顾自的望着窗子上的光斑出神。肩上挂了一件宽大干净的绿披肩,手里一杯铁观音已经泡过了火,蜜色的汁液渐渐变深,深成枯黄。小风吹来,锦绣突然起身,行直窗外,俯身花丛中。
徐奉嘴里嘟囔着账目,眼睛偷偷飘进花丛里寻找那人。
一阵索索声,她直起身来,手里掐了一支小小的花苞。嘴角是笑,带着突来的无限爱怜,她拿着花苞隔着窗子向徐奉招手。
突然的,她又美了。美得仿佛一阵琴声,是玉葱手指划过丝弦的清奏响在他耳边,透出丝丝风流。
可她那身模样又明明是个方正严谨的妇人……他越来越不懂了。
“今年的山茶开的一定好。”她把花枝搁在桌子角上,顺手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接着说。”
徐奉把账本翻过来,从头开始念。
“我说——接着念。”
徐奉说是,然后手忙脚乱的去翻找刚才的条目。
“三十一年,云南,普洱购价。”锦绣提醒。
“是是是。……年,云南,普洱茶砖一百斤,武夷散茶两斤……”
“行了。”锦绣蹙着眉,自行拿了徐奉的结算来看,看了两页翻至最后,才又笑了。“徐师傅你知道我要的是这个账面,杭州何家的营生帐!怎么不早说,非得把那些啰嗦的废话念个没完。”
“少奶奶不说,小的不敢念。”
锦绣撇了他一眼,仿佛嘲笑。“徐师傅你得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你?”
徐奉摇摇头。
“因为你算盘打得好?”
徐奉点点头。
“我账房里从来不缺能打算盘的人!”锦绣摇头,“我看上的,是徐师傅您够规矩,够谨慎,最重要的是您有手段,您够得上唯利是图。咱们做生意的,万事利为先。您是天生做生意的人。……何乃之的茶叶店值三万五千两?”
“是。如此算下来是的。”
“刚刚抵去侯掌柜的债罢了。我到以为,茶叶店不只是这个数。”回头看见徐奉望着花苞出神,便顺手拿起给了他,“我听说徐师傅去山上了?一身茶叶香。”
“是。”
“何家茶行去过了么?”
“回大少奶奶,去了。”
“说来听听。”
“何家生意不算大,这两三年才开始发迹的。茶行有三家,天津、徽州和杭州各有一家。茶号,也就是茶叶厂有一家,就在杭州。何家的茶叶主要是靠杭州的龙井。其他的像是红茶之类行情并不好。至于他们的龙井,那就又得看他在杭州的茶号的营生。”
“杭州这家茶号?”
锦绣手指尖摸索着下巴,蓝黄玉镯子卡在胳膊肘上,雪白的皮肤被压出一道肉色的印子。
徐奉低下头。
“有件事儿得麻烦徐师傅办。纪家在登州卫是不是还有四条船?”
“是。”
“全数送给登州卫的指挥佥事戚大人。”
徐奉一愣,“这,少奶奶……每艘船都是铜板加固,每艘都能值个万把两银子。这是一笔大数目!怎么突然间要把船送人呢?”
“登州卫受倭寇骚扰,纪家愿为国效力。”锦绣打趣。
“少奶奶,纪家是靠海盐、海运起家,已经逾百年,这样全部给出,怕老爷不同意。这商船一没,咱们海运生意上千丝万缕的往来就得断一大半。”
锦绣瞪了徐奉一眼,说不上是诧异还是惊喜。正好招娣进来,忙使个眼色叫她把门关紧。
“徐师傅功课倒是做得好哇。那你也应该知道朝廷禁海,咱们的海运说白了就是走私。且不说见不得光,即使见得光——现在已经不是早些年了,如今纪家海运生意已经近乎停滞,盈利不足以填补亏损。几条海船就停滞在浅滩,海水侵打,海船要定期维修不说,还有船上的水手要白养着。如今又有倭寇打劫海船,一不留神就会劳财送命。倒是眼看朝廷要放开茶规,不如把纪家的精力放到茶叶生意上面来。我听说徐师傅这两天跑了些山地,那您就该是看茶园去了。您看了茶园就该知道现今的茶叶买卖是怎样的行情,过不了多少时日茶规一放又会是怎样的行情!我们做生意的,是该守着那些没落的、见不得人的海船?”
徐奉和招娣面面相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你要说什么。正好我也有话说。徐师傅想过没?如果咱们这笔茶叶生意做成,买下茶山,茶季一来,就得大规模的南货北运。这运货的大笔的银子要花到谁家去?这是其一。其二,锦绣不是忘本的人,我不会把纪家水上生意的底子扔掉。我们正可把海运换成河运。徐师傅,你知道通惠河已经修成。如今,大运河从杭州到北京都可航运,其枢纽的临清站又在山东。我想我们本在临清就有些商铺,如今就更容易在临清打下一片天地。我们虽有船,但是黄河干旱,船只难以运行,四只海船又庞大彪悍,根本不能从水路去临清。就算是变卖,眼下倭寇猖狂,谁会买那硕大的海船?倒不如送个人情给朝廷。然后我们从临清附近重新购买船只。自行开一片水路。茶叶运输有了,水运生意也留下了。你说是不是?徐师傅?”
徐奉听得两眼放光,老老实实的点了头:“是。”
锦绣笑:“我就说嘛,徐师傅是天生做生意的人。去给吴掌柜的发一封快马加鞭的信,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叫他务必把事办了。”
徐奉告辞,招娣也正要走。
“招娣。”
“是,少奶奶。”
招娣是个佳人,桃花脸杏仁眼,绿裙子蓝襦衫。
他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锦绣沉默半晌,只是揉着她绿色的披肩,绸缎之间发出细软的沙沙声。
“跟我去买些衣裳料子罢。”